邹晓洁嗫喏着看着方展宏,迟疑了半晌——别说是听剧情即兴插入式的表演,就是让她拿个剧本在底下准备一个小时,她也没把握演出来,到时候还得是手脚僵硬,本能丧失……
不过,看方展宏那副好整以暇笑眯眯的样子,恐怕是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邹晓洁咬了咬牙,走到“床”边,躺了上去。
整间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
“好……慢慢的……闭上你的眼睛,感受……感受……感受周围的一切……”
“方展宏此时的声音轻柔而平缓,象个心理治疗师、催眠师一样……”
邹晓洁静静的躺着,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四下一片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竟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教室里静得落针可闻……
突然!她听见荆雯一声惊讶的低呼!然后,方展宏猛得拍了一下巴掌,带着极强的责怪的意念——邹晓洁躺在那里,情不自禁的微笑了一下,她似乎能看到被方展宏拍手警告之后,调皮的吐了吐舌头的样子。
是发生了什么事?莫非方老师安排了什么诡异奇怪的剧情,已经悄悄上演了,才引起荆雯的惊呼?
既然是模拟梦境,那一个人在梦里,应该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会发生吧?
邹晓洁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走神,方展宏说过这种心态可是表演的大忌,她连忙收敛心神。努力提示自己要全身放松,集中精力感觉周围的变化,因为剧情可能随时就开始触发了……
就在她心神渐渐宁定的时候,一直静悄悄地教室里突然有了声响——
是水声!滔天的大水!
从电影学院录音系的专业合成器里合成出来的声音,通过教室里的巧放大音箱,发出惊天动地、震耳谷聋的水声!
那种声响,在静卧着的邹晓洁听来,仿佛是天空上开了一道口子,整条天河从人们的头上猛得倾倒下来的那种感觉——气势天伦,摧枯拉朽!
然后。汹涌地大水由远及近,那水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水声中开始有了各种令人心悸和恐惧的声音!房屋倒塌、树木摧折、牛羊被冲走时发出的悲鸣嚎叫—
突然!水声中开始有了人声!
解放军战士整齐的呼号,人和沙包一个个落到水里的声音……
“堵不住了,再过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大坝就要垮了,再垒高也没有用!邹排长,撤吧!让群众疏散吧!”
“不能撤!老乡们,后面就是你们地家!顶住啊!撑过这一个小时,这次洪峰就过去了!”
“邹安健!我命令你!马上带着你们排的战士。撤!”
“指导员……”
那一声“邹安健”,叫得躺在床上的邹晓洁全身剧震——多年以后,竟突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听人叫出了父亲的名字……
耳边响起的。是逼真地近乎梦魇一样的抗洪大堤上的各种声响,而一直静心等待入戏地邹晓洁、冷不防进入地竟是这样一种情境——她仿佛看到了,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浑身的泥浆,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疲惫的身躯,在风雨中声嘶力竭的吼着、喊着、奔跑着。奋力将一袋袋沙土填进刚刚被冲出的堤坝缺口,然后自己被迎面来地大水一连冲翻出去几个跟头。嘴里耳朵里眼睛里全是泥浆!
“爸爸!”
邹晓洁在心里默默的哭喊着,她地脑海里突然清晰的出现了父亲的音容笑貌,那一刻,她似乎真的觉得,自己正在做着这样的一个梦——梦里,她泪流满面。
猛然间,耳边听见滔天震地一声巨响,仿佛是成片的房屋或其他建筑被摧毁倒塌的声音!
“抢救群众!二班,三班跟我来!”
——如果邹晓洁此时是清醒的,也许她能听出给父亲配音的根本就是方展宏,他根据自己的想象,把父亲邹排长的嗓音设计的沧桑而低沉,良好的共鸣腔使他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翁气的,特别浑厚。
“排长,小心啊!”
“排长……啊!好了,成功了,救到了!厉害啊,咱邹排长!”
“邹排长,小心你旁……不!”
“老邹!”
一群战士突然齐声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吼,叫着父亲的名字,老乡们的惊呼和女人们的哭声,年轻战士们的呜咽,响成了一片……
然后,一切都归于沉静。
这样剧烈的声响之后的莫名的死寂般的沉静,有一种奇特的令人心酸和痛楚的力量。
邹晓洁躺在那里,不知身在何方,恍惚间只觉得全身的力量,象被刚才的滔天大水抽去了一样。
慢慢的,开始有了一些细微的声响,然后耳边轻轻的响起了古典而优雅的古筝、扬琴、长萧的合奏,随着希希籁籁的轻盈脚步声,好象是天上的什么仙女踏着凌波微步来到了人间。
“晓洁……醒醒……看!这是你爸爸和妈妈初次相见的地方,睁开你的眼睛……开始!”方展宏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声道:“邹晓洁,开始!”
邹晓洁缓缓的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教室的天花板,原来因为早晨教室里采光不足而亮着的一排日光灯,现在已经全部熄灭了,周围明明暗暗着,有种温暖盎然的光束在轻轻颤动。
虽然深深沉浸在刚才的“梦”中,但是最后一点灵智却猛然告诉邹晓洁——这是在上课,在阶段测试中!
邹晓洁连忙站了起来,本能的向光源的方向,那一刻——她彻底的呆住了。
只见她宿舍的四名女生和荆雯、郝佳、安田枝子、阿姿古丽、八个女孩每人手里都高举着一支蜡烛欢快的跳跃着的烛光,映的他们脸红红的,目光中流露出的温暖,令邹晓洁永铭五内。
在她们扇形环立着的中间,用景块临时垒起的舞台部分,高高台子上,华蕾正身穿一袭飘逸的摆裙,酣畅的狂舞!
邹晓洁第一眼看见舞蹈中的华蕾,泪水就又一次的止不住狂涌而出……
华蕾扎的发髻、穿着的演出服、舞鞋、乃至脸上华的古典宫妆——完全和自己珍藏的那张照片上的妈妈的装束一模一样!
在舞台下,吕无忘穿着道具军服,高擎着一支格外大而明亮的蜡烛,背对着自己,看着花蕾的表演,那高大健朗的身躯,在泪眼朦胧中,竟和父亲当年有几分相似!
恍惚间,邹晓洁竟象是亲眼目睹了当年父母相识的情景一样,她情不自禁的向前踉跄了一步……突然,所有的蜡烛一起熄灭了,一条暗红色暮布从天而降,把舞台上的华蕾猛得遮去了!
“妈妈!”邹晓洁这次,是情不自禁的象受了催眠一样,真的叫了出来!
可是幕布重新拉起的时候,舞台上已经不见了华蕾扮演的妈妈的身影,仿佛那个跳着捻指兰花舞的宫装女子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原来华蕾跳舞的地方,现在躺着吕无忘。
化妆过的脸,露出触目惊心和死灰的苍白,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和两腮,似乎暗示着生命正一点一滴的从这个躯体里流逝消失而去……
“林菲……林菲……林菲……我来了……”
是方展宏的声音!
邹晓洁惊惶的左右看着,到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林菲”是她妈妈的名字,听见这两个字,她心如刀绞,象是整颗心被拧碎了一点点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发出碎裂的脆响……
“别说了!方老师!别说了,别说了……”邹晓洁痛哭流涕的大声叫道:“停!停!停……”
所有的同学默默的看着她。好几个女生已经哭成泪人儿。
方展宏的声音微弱而坚决的从幕后响了起来——
“晓洁,勇敢些!看看你的爸爸!和爸爸告别吧!和他告别吧!为你在天上的爸爸跳一支舞吧,现在就跳,来,开始,开始,开始!”
邹晓洁呆住了。一番折腾下来,局外人也许觉得没什么,可是触动了心锁的当事人,却象中了催眠术一样,她现在越来越相信,这就是一个梦!
邹晓洁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在挣扎,她真的以为这不是在上课,而是做梦!只要醒来,一切就结束了!
“晓洁,给妈妈唱首歌吧!”华蕾的声音跟着也从幕布后响了起来。
“晓洁,和妈妈告别吧!和爸爸告别吧!他们在天上看着你呢!”方展宏的声音越来越急。
终于,一个同宿舍的女生抹了抹已经哭花了的小脸,冲着邹晓洁喊道:“邹晓洁,你还等什么,跳吧,唱吧,或者,喊出来也行!把你的心里所有的压抑和苦闷,都大声的喊出来,就当你爸爸妈妈都在这儿,喊出来吧!”
邹晓洁终于止住了泪。
她征征的站在那里,看着教室里所有的人,看向自己的充满悲伤、同情、鼓励又满情期盼的目光……
突然,她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呜咽,掩着嘴转身疯了一般,冲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