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石努力挣扎起来,却因气血不畅而胸膛起伏不已,面上勉强一笑,道:“凌伯伯过誉了,梦石苦练五年还是敌不过凌伯伯三招,这招‘霸王一枪’也使得不伦不类,让凌伯伯笑话了。”
凌绝风摆手道:“梦石,你太小瞧你自己了,你这招‘霸王一枪’已能逼凌伯伯双剑齐出,已是小有成效,再过五年,必当大成,待时可不是双剑能挡得了的。”
“真的?”苏梦石面带喜色,不自禁兴奋起来,“凌伯伯,那当年我爹爹若使出这招,凌伯伯能挡得下来么?”凌绝风嘿然一笑,道:“你爹爹?当年我倒是和他打过一架,那次可打得轰轰烈烈,一直打了三天三夜啊。”
在场三人一听均眼发亮光,钱金玲一脸惊喜,跑过去拉着凌绝风叫道:“凌伯伯,以前你怎么没说过呀,快跟我们说说,你当年为什么和苏伯伯打架,谁赢谁输呀?”
凌绝风望着三人好奇眼光,尤其苏梦石眼里尤为炽热,不禁哈哈大笑,捋须道:“好,我和你们讲讲!”话音一落,三人顿时欢喜拍手。
天痕望着天碧神枪有如此气震山河的威力,心里早已好奇不已,想着苏梦石的爹爹定是天下一大英雄,不由生出崇敬之心,此刻听得凌绝风要讲当年事迹,当下凝神静听。
凌绝风含笑不语,忽然双手微动,只听锵地一声,一青一金两道光芒瞬息没入袖中,随即大袖一拂,盘腿坐下,天痕等人见罢,也依次坐下。
凌绝风淡淡一笑,望着苏梦石,道:“梦石,我认识你爹时,我与他都是和你一样的毛头小子,命比纸薄,却心比天高,我那时还是一介书生,十年寒窗苦读后,背井离乡,进京赶考,希望能在这乱世之下,踏进仕途,欲以一人之力拯救天下百姓,哼哼!当时你凌伯伯不知有多傻,心存明君,誓死效忠,一心只为江山社稷,现在才知道,圣贤之道,完全是狗屁一通!”
天痕吓了一跳,不知凌绝风为何如此愤世嫉俗,苏梦石也吓得连忙岔开话题,道:“那凌伯伯是如何认识我爹的?”凌绝风淡然一笑,道:“我与你爹相遇,全是因为一首诗。那时我初到洛阳,离殿试还有一段日子,便每日在客栈里苦读诗书,不闻窗外之事,却为投卷之事烦恼不已,不知道怎么办……”说到这里,天痕听不懂,不禁悄悄靠向钱金玲,奇怪问道:“投卷是什么?”
钱金玲莞尔一笑,转头轻轻道:“科举取士,不仅看考试成绩,还要有各名人士的推荐。因此,考生纷纷奔走于公卿门下,向他们投献自己的代表作,叫投卷。向礼部投的叫公卷,向达官贵人投的叫行卷。”天痕哦的一声,恍然大悟。
凌绝风似乎听到,捋须一笑,顿了顿,方才接着道:“投公卷,那固然是正途,但一般投出去均是石沉大海,你若无钱势,是休想有人为你举荐,虽然一般担任礼部侍郎是一位难得的好官,但天下考生何其多,况且那礼部侍郎也不是说见便能见的。我那时寒酸落魄,却一身傲骨,耻与那些弄虚作假,欺世盗名的人为伍,一心想着凭自己满月复才华定能及第龙门,春风得意。”
钱金玲听到此处,便笑道:“后来凌伯伯投卷不成,又名落孙山,便弃文从武,放剑江湖,弹指间,一代剑圣便横空出世了!”凌绝风呵呵一笑,摇首道:“这倒没有,若是如此,我也不会你苏伯伯相识,而且我这一辈子都是穷儒生一名,老死乡里,更不会有什么天下四绝,五行剑圣了!”众人一听,便知道此中必有变故,都不再作声,摒息聆听。
凌绝风缓缓道:“那年也算皇恩浩荡,当时的后唐明宗李嗣源钦点天成元年间状元裘中海出任礼部侍郎,裘中海此人出身寒门,深知寒门之士寒窗之苦,更是两袖清风,是世间万里挑一的清廉之官,是以那年进京赶考的考生多如蝼蚁,远胜往年。就当我在客栈头疼不已之时,便听闻礼部侍郎裘中海裘大人在金谷园设宴三日,诚邀天下寒门之士,赏牡丹,题诗赋,以此选出几名举荐之士。”
天痕听罢,笑道:“凌先生,这位裘大人真是好人啊!”凌绝风点头,眼色有些黯淡,淡淡道:“我每年逢牡丹花开便到洛阳,为的就是悼念他。”
众人一惊,却听凌绝风继续道:“那时我一听到这消息,欣喜若狂,你们要知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金榜题名,是多少儒生之梦,如今有这么好机会,心情自是激动异常,焦急等待几天之后,便欣然前往金谷园,赴‘牡丹诗会’。”
凌绝风话语一顿,忽然对天痕笑道:“天痕小子,你听说过石崇么?”天痕茫然摇头,却见苏梦石微笑望着自己,道:“石崇是西晋的家,才华横溢,也是西晋第一巨富,生活极尽奢侈,曾与西晋另外一位巨商王恺竞相争豪,从此名满天下,千古流传,洛阳第一名园金谷园便是石崇为自己的宠妾梁绿珠修建,梁绿珠此卿美艳且善吹笛,石崇为解其思乡之情,建金谷一园,传说筑百丈高楼,可以极目南天,可惜现在所剩无几了。”
天痕点点头,却小脸通红,忖道:“钱姑娘与苏大哥都见识博广,以后要多看点书了。”
只见凌绝风道:“常言道:洛阳牡丹甲天下,金谷牡丹甲洛阳。金谷一园,因石崇、牡丹而天下闻名,早已推为洛阳第一名园,是以历代文人骚客、达官贵人多聚于此,而当时后唐定都洛阳,金谷园更是名声大噪,非身世显赫者莫能入,寻常之人欲进而不得,裘大人能在此园设宴,足可见其心诚,如此求贤若渴的清官,何人能不心动,他日若能与之同朝为官,亦是足慰平生了。”说到此处,却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钱金玲咦的一声,道:“凌伯伯,不对呀,出身寒门的考生何其之多,难道那裘大人全部招待?那……那岂不是太破费了?还有那要选到什么时候?”凌绝风微笑颔首,道:“金玲丫头心细,嗯,裘大人一是考虑到这点,二是怕有人鱼目混珠,是以那日亲自在金谷园门口接待,设题卡关,凡能通过他考察的考生方能进入金谷园赴会。”
钱金玲啊的一声,道:“那裘大人岂不是太过辛劳了?”凌绝风淡淡一笑,却不回答,继续道:“那日我早早来到金谷园门口,便见到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幸是等了一早上,侥幸通过了裘大人的考察,进了金谷园,因为‘牡丹诗会’要第二日才能举行,而且这三日之内我们都要住在金谷园内,那日因裘大人在门口,无暇分身,我们也无所事事。晚宴过后,我与数名考生漫步在牡丹花丛中,嗅着馥郁温馨的花香,心情说不出舒适喜悦,当时我一时兴起,傲然吟起了晚唐杜樊川的《金谷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苏梦石颔首道:“此诗句句写景,层层深入,景中有人,景中寓情。写景意味隽永,抒情凄切哀婉,乃是杜牧的传世之作。”凌绝风微笑道:“在场考生见我吟出此诗,皆纷纷鼓掌,我正自得意,不料却听见有人也冷冷吟出一首诗来:‘秦灰汉儒逐香尘,流血无情战自征,双手缚鸡犹胆怯,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诗一出,惊世骇俗,在场考生无不惊呆当场,不远处却有几人哄然大笑,笑声甚是轻蔑不屑。当时我想不到竟有人如此亵渎杜牧的诗,顿时肺都气炸了,盛怒之下,大步过去,却只见几名年轻人在花丛里的石桌上饮酒作乐,其中一人,生得龙眉凤目,一脸桀骜不羁,斜倚在石桌上举坛大饮,我看他们甲胄满身,金刀挎腰,知道他们都是军官。”
苏梦石一震,双眸微湿,道:“是我爹爹么?”凌绝风捋须一笑,道:“当时我可不知你爹爹是唐明宗最赏识的少年飞虎将军,还是骠骑大将军苏抗之子,若是知道,当时或许我就不敢和他吵架了。”钱金玲一笑,道:“后来凌伯伯与苏伯伯言语不合,便大打出手,打了三天三夜,再而不打不相识,结为了异姓兄弟!”凌绝风哈哈大笑,道:“当时我确实手无缚鸡之力,如若真打起来,只怕你苏伯伯一掌便能将我打死,打架之事,还得过上五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天痕却是听得心头一紧,忖道:“苏大哥竟是将相之后,那怎么会身居市井呢?纵是亡国之将,也不至于落居如此地步吧?”心头不由腾起团团疑雾,奇怪地望着凌绝风。
凌绝风笑过之后,意气风发,眸里锋芒又锐利许多,笑道:“那刻我一看便知为何,你们几个知道为何么?”钱金玲蹙眉深思,过得片刻,摇头奇道:“凌伯伯,当时你俩素不相识,毫无瓜葛,苏伯伯为何要这般说你呢?”苏梦石忽然一叹,道:“天下霸主,轻文重武。”
“不错!”凌绝风眸里猛然闪出亮芒,面却无表情,徐徐道:“天下霸主,轻文重武,这是自中唐时期便遗留下来的诟病,百年间一直荼毒着江山社稷,王图霸业,祸及池鱼,天下百姓深受其害,虽然经过安史之乱此等大祸乱,但仍不能将之彻底清除,晚唐朝廷软弱无能,只能依靠各地镇守使节,可惜如此外强中干,迟早是倾巢之祸,是以锦绣盛唐终毁在节度使朱温手里,天朝盛世,毁于一旦,从此我泱泱华夏四分五裂,不复一统。自唐灭后,乱世纷争,烽火弥漫,凡能在这神州大地上占有一席之地者,莫不是手握兵权,横刀立马的武将,惟武独尊,武道天下,朱温也罢,李克用也罢,李嗣源也罢,石敬瑭也罢,刘知远也罢,就如这大周皇帝郭威英明神武,也是军旅出身,乃当年镇守邺都的天雄军节度使,若无天雄这支劲旅,郭威又如何能以武犯禁,黄袍加身呢?是以历代帝王,崇武黜文,以此巩固自己的霸业,而且不敢有丝毫懈怠,自然而然,已成习俗了。”
钱金玲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微笑道:“哎呀!我怎么忘了,枉金玲天天诵读经史,还是想不明白,让凌伯伯见笑了。”凌绝风摇头一笑,正欲说话,忽听天痕道:“以武犯禁,故能称霸,但若要治国平天下,非文法不可,两者均不能偏废,偏则废,和则立。”
天痕此话一说出,钱金玲与苏梦石皆投来惊奇的目光,都没想到这青葱少年竟能一语道出此中利弊,唯独凌绝风捋须一笑,道:“小子,你习的阴阳术已颇有火候了,这阴阳相调,相生为和的道理,日后要牢牢记住。”
天痕吓了一跳,适才自己的确是用阴阳术中观点去思量这文武之重,不想这老儒生竟能看破自己心思,委实匪夷所思,正要张口询问,却见凌绝风已开口继续讲故事,只好忍耐住好奇之心,静静听着。
“当时我一看那几人着装,便知他们讥讽书生文弱,手无缚鸡之力,顿时更是火冒三丈,便忍不住反唇相讥,那几人听罢勃然大怒,与我大吵起来,”凌绝风娓娓道来,忽看着苏梦石一笑,“那几名年轻武官似乎是自小从军,胸无深墨,学识不多,而你凌伯伯当年苦读诗书,满月复经纶,一番唇枪舌战之后,那几名武官被你凌伯伯辩驳得灰头土脸,一无是处,又见我身后考生纷纷鼓掌叫好,激愤之下,便欲动手伤人。”
钱金玲啊的一声,惊道:“那凌伯伯你……”凌绝风摆手笑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有你苏伯伯这等英雄在场,又岂容他们放肆?”苏梦石也微微一笑,道:“我爹爹他喝住那些人了么?”凌绝风颔首笑道:“嗯,你爹当年虽然年少倨傲,却也是识大体之人,见我谈吐不凡,当下便喝住那几名武官,叫他们不得无礼,但这如此丢颜面之事,委实咽不下这口气,继而请我坐下,与我把酒论道,辩驳起古今文武之士孰强孰弱来。”
钱金玲拍手笑道:“那可有的辩了,古往今来,多少金戈铁马,多少羽扇纶巾,其中是非曲折谁能说得清啊?”凌绝风叹息一声,道:“玲儿说得不错,纵观今古,智者勇者多如繁星,德才兼备,各有千秋,孰强孰弱,委实说不清楚的,但那时你凌伯伯与你苏伯伯均年少气盛,为了强争这口气,均浑身解数,誓欲将对方驳倒在地,是以针锋相对,各不相让。”钱金玲莞尔一笑,道:“凌伯伯巧舌如簧,苏伯伯舌灿莲花,当年那场辩论定是惊天动地,可惜金玲生不逢时,
不然就有耳福了。”
众人皆一笑,凌绝风笑道:“惊天动地倒没有,不过那一辩却是辩到了深更半夜。”天痕忍不住问道:“那是谁辩赢了?”凌绝风摇头笑道:“谁都没赢,我与他都辩到口干舌燥,却都没有说服对方,我看夜已深,生怕耽误了明日的诗会,便约他明日在来,他倒爽快,一口便应承下来,随即拜别离去。”
苏梦石道:“凌伯伯就这样认识我爹爹了?”凌绝风颔首轻叹一声,道:“也算是吧,那时我们都为对方的才华感到震撼,兴许是宿命,所以一切自那开始,祸福连跌,但我与你爹至今没有后悔过。”钱金玲望见凌绝风神色黯然,心头惴惴不安,轻声问道:“凌伯伯,那后来呢?”
凌绝风收敛心情,又微微一笑,道:“翌日清晨,裘大人将我们一众数十名考生召至大厅内,要我们将自己写得最出色的诗篇一一呈上让他过目。众人均大笔挥毫,写出自己得意之作,我也不例外,呈上之后,裘大人当场仔细审阅,引经用典,评论诗篇,一番说道让在场考生都为之心折,我更是自叹不如。”
钱金玲微笑道:“凌伯伯才高八斗,定是让裘大人大为赞赏。”却见凌绝风微笑摇头,不觉奇怪,道:“怎么?凌伯伯没有得到裘大人的赏识?”
凌绝风一笑,也不回话,继续道:“裘大人每阅一篇,必评论一番,唯独审阅到我写得这篇一言不发,只是让我站起身来,而后微微一笑而过,并未评价半字。”钱金玲一时气愤,叫道:“这裘大人怎么会如此,写得不好也就罢了,如此岂不是很丢凌伯伯面子。”凌绝风笑道:“当时我便面如白纸,不知所措,在场考生都不由窃窃私语,有些竟说我是偷偷混进金谷园的,我一时气愤,当下离席而去。”
天痕一惊,道:“凌先生如此草率,那这般辛苦岂不白费?”凌绝风笑道:“我只是气在头上,回房静下来一想,也就没有离开金谷园,况且我与梦石他爹有约,岂能言而无信?”钱金玲舒了口气,道:“不过这裘大人既无伯乐之相,走了又没有什么打紧的。”
凌绝风呵呵一笑,道:“后来你凌伯伯去向裘大人道歉,望他能谅解早晨莽撞之罪,不料他却连房门都不开,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声。”钱金玲顿时惊跳起来,怒道:“这裘大人也……也……”苏梦石却轻轻拉住她,示意她不要说话。
凌绝风道:“我当时失望至极,听闻裘大人如何如何清廉,不想却是这般,一时心灰意冷,三日之内的宴会、诗会都是敷衍了事,或闭门不出,每日不是背诵诗经,便是借酒消愁,唯独能振奋人心的便是与你苏伯伯的那场辩论,那三日我们都秉烛夜谈,激战至深夜,最后那晚竟连床夜话,彻夜长谈。”钱金玲一笑道:“那到底谁赢了呢?”凌绝风摇头笑道:“谁都没有赢,裘大人赢了。”
“什么?!”三人均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张大的嘴半天合不拢,脑里满是疑惑与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