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死了?”李玉箫问道。
郭正倒满了酒,道:“不错,那时我是有这样想过,那个地方好像是仙境,正因为太美了所以我倒觉得有些诡异。”李玉箫笑了笑:“你该知道若你是真的死了,魂魄断然不会到这样的地方。”郭正亦笑,摇了摇头,道:“是啊,我杀了那么多人,死后一定要下地狱,如果这就是地狱的样子,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活着了。但是,你知不知道,一连三天我都没有见到主人,那时我便又怀疑起来,只有死了的人,魂魄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才能像月兑胎换骨一样,所有的伤都会好起来。”李玉箫道:“但你终归是没有死。”郭正眼神激动,道:“这正是我幸运的地方,但也是最痛苦的地方。”
“痛苦?”李玉箫不明白。
郭正喝完那一碗酒,直直的看着他,幽幽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活十五年的滋味?”李玉箫一怔,虽然自六年前霹雳堂覆灭之后,自己便一个人住在赤炎谷,但每月还是要外出几次,买些酒肉之类,见许多人,和许多人说话。饶是如此,每个夜晚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折磨,甚至有很多次都想到了自杀。如果换做是自己,自己一定活不过这十五年。李玉箫道:“那一定生不如死。”郭正大笑。
三天,郭正接连三天都守在屋中,期待着那主人回来,但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这个地方终日被浮云遮掩,看不见太阳,从凌晨到黄昏,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既不灿烂,也不阴晦。这并不像是人间,郭正害怕起来,他害怕死,更害怕死了之后一个人困在这里,见不到娘,见不到安安、师师、鼎臣、苏老大、汶妹……,他发足又沿着森林奔了一圈,根本没有逃出去的路径,这是哪里?自己究竟是生是死?他仰天长啸,声音回荡,渐渐消逝,连一只鸟都没有惊起,这地方居然连一只鸟都没有。他面如死灰跌坐在地上。
孤独是最残酷的刑罚。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并没有没死呢?”李玉箫问道。郭正一笑,夹起一块牛肉,道:“因为我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李玉箫奇道:“是什么?”郭正一面嚼着肉一面道:“死人是不会饿的。”李玉箫恍然大悟,笑道:“不错。”郭正又道:“后来我又找到很多自己还活着的证据,就像我还有影子,还需要睡觉,我还能哭能笑……,我还活着,虽然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安然无恙,为什么会伤势痊愈,但我的确还活着,既然活着就不能再虚耗每一寸光阴,必须勤练武功,有朝一日报仇雪恨。”李玉箫默然。
郭正躺在花圃中,身旁萦绕着淡淡的香气,渐渐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被饿醒了,才意识到这三天来除了那杯水外,自己什么都没有吃过,于是站起身又往屋子走去,不经意抬头,就见竹门上方还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刻着两个篆字,好在郭正当初曾跟郭栩学过,认得是“篁庐”二字,他点点头,这屋子多以竹制,四周又有不少直节之士,称之“篁庐”,不亦宜乎?进到屋中,四处搜寻一番,空空如也,不由得大感失落。从篁庐出来他一眼便看到了那面湖,喜上眉梢,有水的地方多半就会有鱼,遂飞身落在湖边,拨开簇拥的花瓣,果见清澈的水中有数尾银色的鱼游来游去,也是俗世间未有的,他叫不上名字,蓦地一掌击去,水浪溅起三丈来高,这些鱼便在水面上翻起了白肚。郭正欢喜得拍手大叫,用一根柳枝串起来,在岸上生起火,不久便香气四溢,他吃了个大饱。
幽静,不知不觉间天地暗了下来,森林依旧升腾起浓浓的雾气,灰蒙蒙的,就像是一片云海,无边无际。蝴蝶和蜜蜂早已不知归了何处,连风似乎也停止了呼吸,花圃湖面都沉寂下来,一切都变成了死物,惟有那座水车还在缓缓转动着。
虽然没有风,但郭正却打个冷战,环顾四周,他突然害怕起来,如果是在俗世红尘,傍暮时分应该最是温馨的了。城镇里华灯初上,摊贩们纷纷收拾回家,街道没有了白日里的喧嚣狂躁,有的只是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声、邻里间的谈天说地声以及几只狗有气无力的吠叫声,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那么让人感觉舒适;村野间则炊烟袅袅,农夫从田间荷锄归来、老人在槐树下给孩子们讲故事、妇女在河边淘洗衣物,天高地广,寒星寥落。
但这里却什么都没有,随着暮色越来越浓,压抑窒闷的气息也越来越重,抬头望去,阴沉沉的天幕,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压在头顶。郭正心想那厚厚的云上,一定藏着人在窥视自己,窥视自己惶恐失措的模样,自己越害怕他们便越高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无助过,呼吸越来越急促,忍不住提起丹田之气,又长啸一声。
声音渐渐远去消逝,什么都没有惊动。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一座山、一面湖、一片花圃、一架水车、一幢屋子、一个人,但夜色很快把其它的都吞噬掉了,只剩一个人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郭正风一般的躲进了篁庐,蜷缩在床上,睁着眼睛、侧耳倾听,有些害怕又有些期盼,直到窗外发白时才昏昏沉沉的睡了去。
孤独,也是需要时间去习惯的。
一连十余天,他都是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晚上全神贯注,白天则除了进食外就是躺在床上睡觉或无精打采。终于有一天外面有了异样,当他睁眼望着无穷无尽的黑暗时,忽一道白光划过,接着便是几声巨响,他大惊失色,纵身跳起,还没奔到门边,就听“噼里啪啦”下起了瓢泼大雨。风夹杂着水汽吹在他的脸上,他忽醒悟过来,自己不该这样下去,很多仇人还在逍遥法外,自己不能躺在床上等死,不管用多长时间,自己一定要从这里找到一条回家的路,一条报仇的路。
想通了这个道理他浑身都来了精神,冲进大雨之中,一面大笑一面练起武功来,最后索性连衣服都月兑了,赤果着身子在雷雨之中越打越狂,直至精疲力竭,才躺在花圃中任凭雨水冲刷着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