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的大营,设在滹沱河南约十里许,分东西两座大营,种师中的龙卫军在东大营,姚麟的云翼军为西大营。唐康虽然与种师中交谊极好,但他却仍然选择在姚麟的西大营居住。原因倒也很简单,虽然姚、种两人,都是昭武校尉,各统一军,地位相当,可是资历却大不相同。姚麟已经五十多岁,而种师中不过三十三四岁,论辈份,种师中见着姚麟,也得叫一声“世叔”。种师中是后起之秀,而姚麟昭武校尉已经做了八九年,只不过在新官制之下,武官中昭武校尉就已是真正的高级将领,由昭武校尉升至游击将军号称两小坎之一,并不容易,除非其间有战功或其他重要功绩,否则只能等上十几年,若期间不犯错误,靠着“劳苦功高”、“德高望重”,由朝廷特别恩典,才能升为游击将军。姚麟与吴安国的情况不同,前者是身处多事之地,而武阶难有寸进,而姚麟则是积功积劳升至昭武校尉后,宋朝发生的战争,便主要在河套与西南夷,他都不曾与会,故此他的武阶,甚至还低过比他年轻的折可适。此亦各人有命,不过虽然同是昭武校尉,以姚麟的家世、名望、资历,就算他不如何买唐康的账,唐康也得敬他三分。
田宗铠与仁多观明领着刘延庆到了西大营后,便各自告辞,由刘延庆单独前去参见唐康,禀报军情。与和李浩合作时不同,唐康虽然受命并护二军,却极尊重姚麟,立即着人去请了姚麟过来,才让刘延庆禀报。
得知慕容谦被围之事后,唐康和姚麟并不如何惊奇,显然是早已知情,只是没有告之仁多观明这些人。只在听到刘延庆细禀寨内虚实之后,二人才显得有些动容。这些都被慕容谦料到——友军果然对他们的情况过于乐观了。
不过便如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在路上告诉刘延庆的,中军行营已经下令渡河,二人也早有心理准备,他的到来,只不过让这件事变得更加急迫了。唐康随即着人请来龙卫军种师中等高级将领会合议事,其实这亦无甚好议的,不过是决定次日渡河,连渡河的地点,他们都早有准备。种师中将先锋之任,痛快的让给了求战心切的云翼军。由云翼军先渡,龙卫军次之。
然后刘延庆便随唐康至姚麟大帐,看姚麟击鼓、升帐点将。直到此时,田宗铠与仁多观明方有资格随同唐康与会。姚麟的大帐中,早已设了三张椅子,姚麟坐主将之位,唐康居左,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全侍立在唐康身后;刘延庆在客将之身份,特别给他设座,在右边坐了。刘延庆坐在帐中,看着众将依次入帐,心里面亦不由得有几分得意。他嘴角微翘,微笑着望着对面唐康身后的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二人却不知道他是内心感情的流『露』,还以为他打招呼,也都含笑回应。
姚麟治军,颇有乃兄之风。刘延庆早就听闻姚麟治军,纪律严明,属下犯法,从不纵容,用兵刚猛如姚兕,而谋略更胜之。刘延庆并不相信姚麟会胜过姚兕,事实上在他的心里,他不相信任何人胜过姚兕。不过,看着姚麟升帐,的确让他恍若又回到了拱圣军时。击鼓仅仅两通,诸将便已全部到齐。这是慕容谦的帐下看不到的,慕容谦虽有严厉之时,但平时与部将关系极好,刘延庆上任之后,不过十来天,慕容谦便经常拉着他喝酒看戏。他若升帐点兵,总会有几个将领,总要险险的拖到鼓声快要结束时才到,让刘延庆不时的为他们捏一把冷汗。相比之下,到了云翼军,刘延庆更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刘延庆注意到云翼军的将领们,进帐之后,都不敢抬头正视姚麟,他心里几乎可以肯定,这与拱圣军一样,也是一支上下阶级分明的军队。不过云翼军的将领们也一定自视甚高,他发现所有的将领的右护膊上,都有大鹏展翅图案。
众将聚齐之后,鼓声方落,姚麟锐利的目光扫过帐中,刘延庆方一迎视,便不由自主的把头低了下去,待他再度抬头,却见对面不仅唐康仍是神淡气闲,田宗铠、仁多观明也在笑咪咪望着自己,他不由一阵羞愧,脸上方一红,却听姚麟已经开口说话:“酉时升帐,诸君当知所为何事?!”
刘延庆见众将互相看了看,便听一将大声回道:“当是为攻韩宝!”
“不错。唐参谋、种昭武与某已经定策,明日卯初,强渡滹沱河!”姚麟厉声说道,“诸将谁愿为先锋?”
一个将领大步出列,刘延庆本以为是争先锋的,不料却听他高声说道:“昭武,辽虏有备,此时强攻,恐非智者所为。若韩宝半渡而击之,我军再强,亦恐有不测之辱。”
此人刚刚说完,又一个将领也出列说道:“魏致果说得不错,还望昭武三思!”
“安仁、伯起所言,确有道理。”姚麟点点头,“不过,若是慕容大总管率军已与韩宝在安平苦战,前军大寨,被为辽军所围,旦夕将破,又当如何?!”
刘延庆立时感觉到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自己,却听那个姓魏的致果校尉高声说道:“若是如此,恕小将失言。如今之事,有进无退!小将愿领本部第一营为先锋!”
后一个出列的将领却笑道:“安仁岂可前后不一,先锋还是让给我第五营好。”
刘延庆这才知道,这两人竟然都是营都指挥使,致果校尉。他正在想这种送死的先锋有什么好争的,却听那个魏安仁又说道:“我部是第一营,自当为先锋。伯起部是第五营,理当殿后。”
“你这是甚么鸟道理?!”那个叫伯起的登时大怒,反唇相讥道:“要拉出去练练么?上回是谁被我一枪挑下马来?”
刘延庆见着那魏安仁顿时羞得脖子都红了,正想要糟,却听姚麟已猛的拍了一下虎威[1],二人立即安静下来,姚麟瞪了二人一眼,道:“休要争吵,此番强攻,非比寻常。便以魏安仁第一营为先锋。”
那魏安仁连忙高声回道:“领昭武将令!”说罢,得意的看了那个叫伯起的一眼,退回列中。
姚麟哼了一声,没去理他,又说道:“然我军自翼州带过来的船只不多,须得架设浮桥,此事便由伯起的第五营来做。为策万全,须要另募三百勇壮敢死之士,撑船渡河,护卫架设浮桥,为先锋军打头阵。这三百人,亦由伯起去各营挑选。”
“领昭武将令!”
刘延庆见那伯起也领了将令,正松了口气,却听田宗铠突然站了出来,朝姚麟抱拳欠身说道:“昭武方才说要募三百敢战士,小将与刘延庆、仁多观明愿随尉将军与辽人决一死战。望昭武成全!”
田宗铠话音未落,已是将刘延庆惊呆了,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若出来拒绝,那自不免为众人耻笑;可是他是一点也不想去干这种买卖。听着姚麟的布阵,这三百敢战士,最后能一半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一时刘延庆背上已尽是冷汗。他眼睁睁的望着姚麟,心里却是一阵绝望,以他对姚兕的了解,若这两兄弟『性』格相似,大概不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而特意拒绝。这时的他,甚至完全没有听到帐中云翼军众将听到“刘延庆”之名时的低声惊呼。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姚麟说的却是:“田将军与仁多将军可以去,然刘将军不能去。”
刘延庆顿时心中一阵狂喜,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慕容谦的都行军参军……不过,也幸好这“二姚”『性』格也不是全然一样。他意外得救,生怕田宗铠再说什么,连忙朝姚麟欠了欠身,装作颇为遗憾的说道:“若小将不能出战,愿以部将刘法代之。”
“渭州蕃骑的刘法么?”姚麟似乎也吃了一惊,点头允道:“如此,便依刘将军之请。”说罢,高声道:“众将务必齐心协力,明日大破辽虏!”
散帐之后,因为准备次日大战,西大营内,显得十分忙碌。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又来找刘延庆说了会闲话,刘延庆这才知道,今天那两名云翼军营将,都是军中有名的悍将。那个魏安仁唤作魏瑾,字安仁,是扶风人;叫伯起的唤作尉收,字伯起,是开封人。两人其实是结拜兄弟、儿女亲家,早在绥德之战时,两人便已在云翼军中,做的都是挚旗,算是过命的交情。田宗铠又颇以刘延庆明日不能上阵杀敌为憾,很是安慰了他几句。然后二人便也回营准备。
唐康将刘延庆一行的营帐,安顿在自己的大帐附近,又令人送来酒肉,刘延庆便与众人一道在帐中吃肉喝酒,又与众人说了他推荐刘法做先锋的事。众人都很是振奋,武骑军众人倒还罢了,慕容谦的那些牙兵,好几个也想去做先锋,让刘延庆意外的是,竟连孙七也是跃跃欲试的神情。他思忖到底也不是自己的人马,更乐得挣个面子,便一概答应下来。吃饱喝足,便有姚麟来传刘法相见,刘延庆也不去管他,自去见尉收。其时刘延庆在宋军诸军中,也算是颇有些名气,况云翼军与拱圣军,都算“姚家军”,尉收见着刘延庆,很是道了些仰慕之意,态度也十分亲切,刘延庆一开口提到属下有人想要加入敢战士,尉收一听是慕容谦的牙兵,立时没口子答应下来。
刘延庆辞了尉收回来,那几人听说尉收答应了,都十分雀跃。刘延庆对这些人虽很是不解,但命是别人的,他也不如何『操』心,只又嘱咐那几人,务必要护卫田烈武与仁多观明安全。然后回自己的小帐倒头便睡。
这一觉好睡,直到次日快近卯时,才有慕容谦的牙兵来唤醒他。原来是唐康着人来传他,他不敢怠慢,忙披了甲去见唐康,其时天『色』未明,但他到唐康帐外之时,只见整座大营的将士,都已整装列阵。他这才知道,田宗铠、仁多观明与刘法、孙七等人,早已出发。
姚麟的战术十分简单,选遣三百精锐护住滩头阵地。搭好浮桥,精锐的先锋第一营先行渡河列阵,若能稳固住防线,其余人马便依次渡河,加入战斗,等待龙卫军渡河。渡河作战便是如此,人数越少,越不容易发生混『乱』。这也是没什么计谋可言的,辽军一旦进攻,就只能死战。可以想见,韩宝绝对会毫不客气以有备击无备,以众击寡,云翼军第一营与那三百敢战士,绝对是凶多吉少。而对主将来说,把握进兵与退兵的时机,则至关重要。所以在滹沱河这边,宋军搭起了一座简易的高台,供唐康、姚麟观战指挥,因为刘延庆是客将,唐康便将他叫上了,一同观战。
刘延庆随着唐康、姚麟登上高台之时,几乎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与兴奋。
其时已到卯初,天『色』微亮,高台之下,有三个营的雄壮骑兵整齐的列阵以待,滹沱河南,到处都是飘扬的大鹏展翅战旗。眺目北望,宋军的三百敢战士人马分乘二十艘小船,已摇橹至江中,对岸的辽军拦子马早已发觉,此起彼伏的角声在北岸呜呜响起,声传数里,至少有数十骑的辽兵在河岸下马,朝着河中的宋军『射』箭。
这却是刘延庆所不曾想到的。他以为辽兵发现宋军,会先跑回去向韩宝报信。没想到却是分散在四处的拦子马朝着宋军渡河处聚集,先行阻碍宋军。连这一点点时间也要争取,看来西军的威名之下,韩宝还是十分忌惮的。
但云翼军亦不甘示弱,三百敢战士尚在江中『射』箭还击,且战且进,后面的第五营便已经有恃无恐的开始搭设浮桥。几十个士兵划着几艘小船至河中,每隔一两丈,便弃掉一艘船,然后用大铁链将这些相隔几丈的小船首尾相连,后面跟进的士兵则将一种类似壕桥的东西,铺到船上。宋军渡河之处,是一处河面相对开阔但水流却较平缓的河段,如此只要前面的士兵牵着铁索,浮桥便也冲不太斜。转瞬之间,后面的宋军便已经将六道浮桥搭至了河中央。
而此时,三百敢战士中,亦有数艘小船已经靠岸。
刘延庆看见从第一条船中跳下一个身影,不由得啊了一声,伸手使劲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去看时,那人已经跃身上马,提着长枪,冲向辽军。他仍是疑心自己看错,却听到旁边姚麟低声骂了句粗话。这才愕然问道:“果真是尉将军?”
唐康与姚麟都是黑着个脸,只有旁边一个云翼军的参军低声说道:“那便是尉将军了。”
刘延庆正目瞪口呆,这边河边,第一营的阵前,魏瑾已是策马冲到河边,朝着对岸破口大骂。远远还可以听到那边尉收的哈哈大笑声。
尉收率队的三百精兵纷纷靠岸,辽军的拦子马便也不再死斗,丢下几具尸体,便唿啸而去。但宋军这边丝毫不敢放松,北岸的号角声,越来越盛,站在高台之上,更可以看见自安平城外,扬起的灰尘。
尽管辽人的号角声响彻四野,可是对于刘延庆来说,这仍是寂静的小半个时辰。浮桥的搭架,越往后进展越慢,尽管第五营的士兵们动作已经很快,刘延庆甚至能感觉到他们平时肯定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是他还是觉得太慢了。河边的魏瑾更是骂骂咧咧,嘴里没有停过。
待到好不容易搭好浮桥,对岸的辽军,已经清晰可见了。
刘延庆在心里暗暗估算着辽军这支前锋的人数,一面死死的盯着这支辽军的服『色』、旗帜,总觉得似曾相识。他与韩宝打的仗,真是不少了。韩宝的辽军,对他来说,渐渐也变得熟悉起来。不过要分辨辽军,总是不那么容易的。过了好一会儿,刘延庆才突然惊呼出声:“彰愍宫!”
姚麟与唐康都愣了一下,转头望着刘延庆,姚麟沉声问道:“刘将军是说彰愍宫?韩宝的那只先锋军?”
“不错,错不了!”刘延庆先是有些迟疑,继而肯定的点了点头了,“肯定是彰愍宫!”
姚麟的喉咙空咽了一下,旋即骂道:“管他娘的什么宫,魏瑾也不是吃干饭的。”
站在高处观战的感觉,与身在军阵之中,果然是完全不同。尽管还是有些许紧张,但是当刘延庆的目光落到沿着浮桥行进的云翼军身上之时,心里面不由又安定了许多。每个人都能看到辽军就在眼前,但是魏瑾与他的第一营并没有急躁慌『乱』,也没有刻意的加快行军速度——每个人都知道,那样只会带来更多的混『乱』,可是能做到如此从容的军队,却是极难得的。
但辽军占据着战场的优势。除了兵力几乎多出一半,他们部伍整齐,不急不徐,列阵而来,到达宋军的正面之后,他们再度从容布阵,并不急于发起进攻,只是静静的观察着宋军。
而云翼军的情况就不利许多。尽管他们搭架的浮桥看起来稳定『性』很好,可是要骑着战马在浮桥上奔跑仍是不可能的。近两千宋军只能沿着六道浮桥,分成六列,牵着战马渡河。到了北岸之后,将领与士兵都要尽快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布成军阵,但这样一来,就一定会有一个阵形混『乱』的时刻。
辽军显得很有经验,他们就是在等待那个时刻。一旦阵形混『乱』,再多再强壮的人马也经不起一次冲锋。然后他们就只要轻松的追杀逃窜的宋军,看着他们自相践踏。
所以,不管怎么样,刘延庆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担心。他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情形不会发生,可当他悄悄去窥视唐康与姚麟的神『色』之时,却发现二人的脸『色』几乎没什么变化。
就在他分心的这一会,一阵响彻云宵的号角声,在北岸响起。
“开始了!”刘延庆在心里哀叹一声,强迫自己转过头去——这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尉收端起了他的钢臂弩——先渡的三百敢战士,高喊着“忠烈祠见!”对辽军发起了冲锋!
“忠烈祠见!”
“忠烈祠见!”
滹沱河的两岸,宋军的吼声响彻原野,震得刘延庆热血上涌。辽军大概没有想到区区三百宋骑,居然也敢送死似的冲锋,稍稍愣了一下,才吹响号角——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宋军的弩箭似暴风骤雨般『射』去,顷刻之间,有数十名辽军摔下马来,随之而来的,是辽军中阵的一片混『乱』。
宋军的第一次冲锋,待到发『射』手中的弩机之时,都是突然伏低了身体,攻击的,是辽军全无防备的战马。如此整齐的战术动作,对马术的要求很高,若非这三百人都是精挑细选之辈,是很难做到。这是一次绝妙的进攻,数十匹战马受伤负痛狂奔,在辽军中引起的混『乱』,可是说蔚为壮观。
不过彰愍宫骑军的确是宋军的劲敌。一阵混『乱』之后,辽军马上开始后退——这个本领却是宋军的马军一直不能好好掌握的,契丹人必然有一套独特的传令之法,数千骑兵,进退自若,军阵转弯之时,完全不会引起混『乱』。相比之下,拱圣军每次『操』练佯退、再返回进攻,需要的机动空间比辽军要大许多,而且总是不能如契丹人一样完美。
但辽军的这次后撤,也给第一营赢得了时间,待到辽军整阵再来,魏瑾几乎已经是严阵已待了。
接下来就是长达半天之久的血腥激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契丹的宫卫骑军与云翼军是完全相同的一种部队。他们都擅于骑『射』,能从快速奔驰的战马的任何一个方向『射』箭,也都配近战的长短兵器,不害怕近身格斗。采用的也是几乎相同的一些战术。相比而言,辽军的骑『射』与马术或要稍稍占优,但云翼军的兵源都是精挑细选,身材体格,往往较契丹的宫分军更加高大,马上格斗,倒要略胜一筹。而双方的装备也大抵相当,云翼军虽然装备有一些火器,但在这样的骑兵战之中,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唯一的优势大约是云翼军的铠甲更加精良。
因此,辽军虽然兵力占优,但在一个很小的战场上,他们只能体现于层层列阵,能够源源不断的发起冲锋,骑『射』与马术的优势无法真正发挥,而对于云翼军来说,这可以说是他们的首战,士气正盛,体力充沛,也不是那么容易击败的。
但这样下去,便连刘延庆也知道,宋军的失败是必然的。并非是他们一定会输给辽军,而是宋军的目的,无法达成。
这是毫无意义的消耗战。
到中午时,双方都已经都有点筋疲力尽,很快,双方开始默契的退兵。辽军虽然也曾试图追杀退往浮桥的宋军,但是见到宋军撤兵时法度严整,河面还有一些宋军手执弩机掩护,便也作罢。直到宋军全部撤离,才有一队辽兵过来,往浮桥上泼洒猛火油等物,将宋军的浮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云翼军初战不利,全军锐气,不免稍挫。
魏瑾与尉收回来之后,都一个劲的大喊“好辽虏!好辽虏!”田宗铠、仁多观明都是筋疲力尽,累得不想说话,刘法受了点小伤,在一边默然处理自己的伤口,只有孙七还活蹦『乱』跳,向慕容谦的几个牙兵炫耀自己抢来的一张大弓。而刘延庆见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平安无事,虽然宋军没能渡河,却也不甚介怀。从他内心来说,慕容谦与横山蕃军、武骑军之安危,他也就是尽力就好。反正他此时又不在辽军包围中。
当日姚麟再度升帐议事,但这一次,云翼军诸将皆知辽军有备而善战,不免都面有难『色』。议了半天,也没个章程。正好有人通报龙卫军种师中过来求见,姚麟一怒之下散帐,刘延庆本来也想与跟着众将一齐退下,却被唐康叫住,与姚、种二人,一道前往唐康帐中密议。
这却是刘延庆第二次来唐康帐中。第一次来时,刘延庆心中紧张,加上身上还湿漉漉的,竟是没留下什么印象。这次仔细观察,才知道唐康的大帐,看似陈设简陋,其实却是极尽奢华,每一样东西,都是价值不菲。他四人对坐喝茶,所用茶盏,尽然皆是柴窑名器。这种周世宗时的御窑瓷器,其时已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只是拱圣军中的武官,家世显贵的也不少,刘延庆才曾经在同僚家见到一次,但象唐康这样随随便便带到军中,便与寻常的定窑白瓷一般使用的[2],不免让刘延庆看到眼睛发直。
“刘将军于瓷器亦有兴致么?”唐康的话,将刘延庆拉得回过神来,他见唐康正望着自己,正要回答,但唐康却已经不再理会他,转过头去,望向姚麟、种师中,讥讽的说道:“某只愿能得猛士,大破韩宝,似此等物什,康视如敝帚!”
刘延庆脸上羞红,却听唐康又说道:“我三人率精兵两万骑,而不能渡区区一滹沱河,康实耻之!诸公皆当世名将,天子倚为干城。今吾辈坐拥大军而不能进,万一慕容谦有失,悔之何及?康愿闻一策,以破辽虏!”
唐康这话说出来,不仅刘延庆,便是姚麟、种师中,亦不免如坐针毡。姚麟老脸通红,种师中却直起身来,说道:“都承,今日之事,无奇谋可用,惟死战而已。”
这话却未免让姚麟极不舒服,他看了种师中一眼,怒道:“端孺讥我云翼军不曾死战么?”
“不敢。”种师中半笑不笑的抱了抱拳,说道:“然明日请换我龙卫军一试,不知世叔允否?”
刘延庆早就听说过姚家与种家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这时才算亲眼见着,种师中口里说“不敢”,但这话摆明了就是笑话云翼军无能。他心里大不以为然,心道就算换上龙卫军,也是一样的结果。但他却也不愿得罪种师中,便全当没有听见。
但唐康却也不是傻子,他将目光投向种师中,缓缓说道:“端孺,恕我直言,云翼军做不到的事,龙卫军亦做不到。”
姚麟本来还要反唇相讥,但听到唐康这样说,方是怒气稍平,便闭嘴不言。种师中与唐康私交极好,唐康又是他上司,唐康既然开口了,他是个玲珑人,便笑着朝姚麟欠身说道:“是小侄失言,世叔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
姚麟有心想要讥刺几句,却又想着大局为重,生生忍了下去,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
却听唐康又说道:“但端孺有句话说得没错,如今之事,看来也只有死战一途。既然如此,康倒有一策,只不知姚老将军与端孺意下如何?”
刘延庆惊讶的看了唐康一眼,心中暗叫了一声“高明”,却见姚麟与种师中果然都朝唐康抱拳说道:“愿闻都承高见。”
“既是如此,那唐康便献丑了。”唐康端起手中茶碗,轻轻啜了口茶,方继续说道:“既然惟有死战,某以为,滹沱河上,可渡之处甚多,而云翼、龙卫,实力亦相差无几。如今之策,倒不如各自为战!”
“都承之意是?”这一刻,种师中与姚麟都变得认真起来。
“姚老将军率云翼军、端孺率龙卫军,于同一日同一时刻,各自在不同之河段同时强渡滹沱河。辽军兵分兵聚,变化无常,但如今韩宝麾下之众,最多不过四万。既要分兵围攻慕容谦,则手中兵力当不过两万。若吾军分道渡河,韩宝再强,亦不免于顾此失彼。无论是云翼军还是龙卫军,只要有一军先渡过滹沱河,韩宝便阻住另一支不能渡河,亦无意义。”
“好计!”种师中与姚麟不约而同的高声赞道,然后互相对望了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开。刘延庆在一旁,分明听到了这赞叹声中的火『药』味。
但唐康却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只继续说道:“只是我军准备的渡河器具,略有不足。凡浮桥、船只等物,皆须由两军各自准备,渡河之地点,便请二位将军自行决定。待万事俱备,便告知某一声,再约期分道并进。”
“便听都承安排!”
刘延庆看看姚麟,看看种师中,又看看唐康,旋即马上将头低下去,假装品茶。隐隐的,他心里面对唐康,突然冒出一丝畏惧。
姚麟与种师中此时都已迫不及待的要回去各自准备。这是他们都输不起的一场竞争。二人很快告辞离去。刘延庆也正想跟着告退,却被唐康留了下来。他方忐忑不安的望着唐康,却听唐康语气温和的对他说道:“听说刘将军吩咐属下今日要好好护卫田宗铠、仁多观明周全?”
“是。”刘延庆战战兢兢的回道,他不知道是祸是福,却也不敢撒谎。
唐康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认得我大哥么?”
刘延庆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道:“小将无福,不曾见过石丞相。”
“那就奇怪了。”唐康喃喃说道,又提高声音,说道:“不过田兄弟很是夸赞将军。将军在深州的事迹,我亦有耳闻。方今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报答朝廷天子之时,将军智勇双全,前途不可限量。”
这些话听得刘延庆莫名其妙,但听起来都是夸他的,那自是没什么坏事。当下连忙欠身抱拳,谦道:“都承谬赞了。”
[1]注:即所谓“惊堂木”。军中称“虎威”。
[2]注:其时定窑尚是民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