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熙宁八年十一月初一。
清河郡主与狄咏的婚事几乎成为汴京的一个节日,但是让一些知情者奇怪的是,吕惠卿、文彦博、石越、韩维竟然缺席了,而皇帝也临时取消了亲临祝贺的计划……
所有这些人,此刻都聚集在崇政殿。
“众卿,据狄谘的密急奏折以及他转呈的薛奕奏折所言,薛奕船队预计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前返回杭州……”赵顼一面说一面环视众人,神色似是高兴,又似有几分不安。“狄谘奏折中,道薛奕此次远航,最远到达注辇国,并且从三佛齐手中用两座镀金座钟买回凌牙门岛,建凌牙门城……”赵顼说到此处,见吕惠卿等人一脸迷茫,知道这些饱学的臣子并不知道“凌牙门”是个什么地方,便停顿了一下,让李宪取出一张大海图,由几个内侍举好,笑着对石越说道:“石卿,卿来解释一下。”
“臣遵旨。”石越欠身答道,一面向众人抱了抱着拳,目光移到那幅并不十分精确的海图上,手指划在了中南半岛最南端的一个小岛上,朗声说道:“此处便是凌牙门。”他心里暗暗一笑:“新加坡,薛奕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口中却并没有停顿,“凌牙门是南海之出口,为香瓷之路上最为关键之所在,平素亦有中国人居留,不过此处并不繁华,只是过往船只,偶有在此歇息贸易者。”
“正如石卿所言,薛奕认为此岛为可我大宋海船水军以及海商的一个补给之所,遂半迫半买,从三佛齐手中购到此地。并留下了三百水军屯卫建城。”赵顼微微笑道,“如此从杭州、泉州、广州,海船可以直接抵达凌牙门,甚至不必去占城与真腊等国。”
文彦博审视地图良久,也点头道:“此处确是咽喉之地。难得薛奕有此见识。”
吕惠卿却笑道:“臣想,此处若能建成海港,必然繁华无比。想来薛奕定然也让狄谘转托朝廷派官员驻屯。”
“吕卿所料不错。”赵顼的笑容却有点勉强,“然此是小事,薛奕请狄谘所呈之奏章,却是请示一件大事。”
众人觑见皇帝神色,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连石越也不知道狄谘转交的奏折的内容。但是皇帝如此神色,却肯定不会是一件轻松事。崇政殿中,立时寂静下来。
“众卿可还记得注辇国?”赵顼的目光投向吕惠卿。
吕惠卿略一思索,即欠身答道:“注辇国,其前身即是唐玄奘所谓的珠利耶,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其国王罗茶罗乍曾经遣使娑里三文自南海而来中华朝贡,娑里三文言历时三年方至广州,当年曾献珠六千六百两,香药三千三百斤。此后天禧四年(1020年)、明道二年(1033年)均曾遣使来华,因其国离中华有万里之遥,故此朝廷一向也赏赐甚厚。此国相传是三佛齐之属国。”他娓娓说来,不仅石越,连文彦博这等老臣,心里也不由不佩服他熟知本朝典故。
赵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可笑本朝此前无人,那注辇国,本在西天南印度,是天竺眼下最强盛之国,三佛齐又有何本事能使其为属国?薛奕回报,道注辇国有战舰千艘,战象五万,为一时霸者。此国在大食与中华之间,掠夺小国,灭国无数,凡香瓷之路上所有贸易,注辇国必然要分一杯羹,控制海路近七十年。”
赵顼此时说来,殿中之人,无不吃惊。连石越也不知道在印度洋东岸有一个如此强盛的海上强国存在,更不用说他人。赵顼此时早已知道“香瓷之路”(即海上丝路)的巨大利润,本来大宋海船水军与贸易船队的最终目的地,应当是直达大食,甚至还要组织商队通过陆路前往大秦。但不料刚刚出了南海,横在面前的,便是一个称霸印度洋东海岸近七十年的强大王国。
“薛奕道注辇国不许海船水军通过,而他自知远航船队仅仅二十余艘战船,终不能与注辇国开战,兼之船上水手有二成得病,因此已遣使向注辇国国王问好,并招其使者来中华朝贡。惟是战是和,须朝廷决策。”赵顼有点无奈的说道。注辇国已经远得让他感到麻木,若非是因为控制“香瓷之路”是既定之策略,赵顼对于什么注辇国绝不会有丝毫兴趣。
“然薛奕之意见如何?”文彦博略一沉吟,立时意识到这个所谓的注辇国,大宋朝廷完全不了解,一切都依赖于薛奕的报告。
“薛奕以为五年之内,不能与之争锋。其要紧处,是注辇国之水军是百战之余,而我朝海船水军是新创,水手未练,且数量又相差太远。兼之劳师远征,补给困难。薛奕请求朝廷允许,暂时放弃对注辇国以西的经营,惟遣民间船队前往贸易。同时与蒲甘等国交好,注辇国与蒲甘、三佛齐国,不能谓无冲突。若我大宋能控制、影响蒲甘等国,组成联军,则可迫使注辇国订城下之盟。眼下之策,薛奕以为当与注辇国通商为上。”赵顼转述薛奕的意见,心里却十分矛盾。一方面,面对如此遥远的国家,他心中的确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来,有一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另一方面,堂堂天朝上国受阻于一个难得听说一次的夷国,赵顼的心中也有一种挫折感。至于说要花诺大的精力去经营中南半岛上的关系,在赵顼而言,他认为西面的夏国与北面的辽国更值得关注。
“陛下,不知狄谘的意见又是如何?”文彦博又谨慎的问道。
“狄谘道他于注辇国之事,几乎一无所知。因此不敢胡乱进言。”
文彦博沉吟半晌,欠身说道:“陛下,注辇国虽然远在万里之外,却也谨修贡职,如果随便兴兵,只恐让四夷笑我中华不讲信义。而且注辇国既是强国,只恐不可轻侮,万一失败,为祸甚大。薛奕不轻启战端,是他知轻重、晓利害。臣以为万里之外,当以和为上。”
“吕卿之意如何?”赵顼目光转向吕惠卿。
“陛下,臣以为本朝海船水军初创,而经营海外亦不过是年内之事,仓促间寻衅于强国,是不智之举。今日之上策,是步步为营。以杭、泉、广三州为据点,以凌牙门城为海上门户,将凌牙门城以北之海域及周边诸国,控制在我大宋海船水军之影响之中。而以归义城为据点,水军则控制交趾、占城、丹流眉(注:在马来半岛,《宋史》称为丹眉流,是误记。此国是三佛齐最强之附庸国,又三佛齐在今苏门答拉岛)、三佛齐等国沿海海域,而步军则通过控制交趾来影响中南半岛诸国,除此之外,有朝一日,更可对大理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待五至十年之后,南海诸国巩固,再议与注辇国之战和不迟。”
吕惠卿说出来这番话来,殿中诸人心中不免又各吃一惊。特别是石越,对于吕惠卿对经营海外居然有这番见识,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知道发展海权不能性急,用十年时间消化环南海诸国,将这些国家全部纳入“华夷体系”之中,都已经是非常乐观的举措。如果能将日本列岛、菲律宾诸岛、印尼诸岛以及中南半岛全部纳入中华圈,石越以为即便策略得当,也需要五十年至一百年。当然,并非非要等到整个大东亚全部稳固的进入中华体系才能西进印度洋。不管怎么说,眼下有人能够将环南海诸国看成“自家的院子”,便已经需要相当大的气魄与眼光了。石越自己有多出千年的历史经验,有这种眼光自然不足为奇,但是吕惠卿,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宋朝人。石越不由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此人……
“石卿,卿以为如何?”赵顼的目光移到了石越身上。
石越连忙回过神来,略一欠身,道:“陛下,据方才所说,注辇国虽然不准我海船水军通过,却没有禁止民船通过。既是如此,臣以为短期之内,海船水军之任务,便是浚清南海海盗,保护航线安全。将南海纳入大宋控制之中。究竟要如何制定方略,不如等薛奕回朝再说不迟。要之,臣以为与注辇国之间,若要作战,便要打一场必胜之战。”
“韩卿之意呢?”
“臣不晓海事,只知凡事谋定而后动,有益无害。香瓷之路,由大食商人控制大食至注辇国之一段,大宋则控制杭、泉、广三州至注辇国一段,虽然注辇国坐收中转之利,但亦无不可。大宋每岁从香瓷之路所得利润,据估算最少将有数百万贯之巨,其中朝廷所得,商税与贸易相加,几乎占到三至四成。而且能年年增长,此为一大利源,远胜于向百姓征税。朝廷眼下之重点,在于富民强兵,解决西北与东北之百年边患。”韩维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实话,大宋朝廷关心海事,完全是受利益驱动。
赵顼听完四人意见,思忖了一会,说道:“众卿之意,朕已知悉。既是如此,数年之内,便不去与注辇国开战,待薛奕回京,让他分别去政事堂与枢密院叙职,之后朕还要接见他。到时候再讨论经营南海诸国之方略不迟。”
“陛下英明。”
赵顼摆了摆手,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苦笑着将一份奏章递给李宪,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李宪,你把这份奏折给诸位大人看看。这是蔡京的奏折,杭州张商英转达的。用的也是密急。”
李宪恭恭敬敬的接过奏折,依次递给文彦博、吕惠卿、石越与韩维。四人传阅过后,一个个表情奇特,良久,文彦博才说道:“陛下,迎娶属国王女之事,为古来所无。此事大骇物听。”
吕惠卿也笑道:“陛下,高丽号称君子国,却毕竟是夷狄,如此不知礼义。且欲强为婚姻,若许诺之,只怕为天下臣民所笑。”
石越奇道:“臣却不知此事有何不可?以汉唐之强盛,亦不免有和亲之策。今日不过纳其两女,却可得一国之助,臣以为无拒绝之理。”
韩维似笑不笑的望了石越一眼,道:“此事自秦汉以来未尝有。且天子与高丽为婚姻,必为辽国所笑。夷狄女子,安能侍奉君子?”
石越料不得三人众口一辞的反对,心中暗暗苦笑道:“高丽公主居然会嫁不出去。”他垂头想了一会,又说道:“若是拒绝婚姻,只怕高丽会恼羞成怒。况且一国王女……”
文彦博冷笑道:“此事断然不可,万一皇后无子,其女为陛下生下龙子,难道让他来继承大统?此是为社稷留下绝大隐患。旁事皆可答应,唯此事答应不得。”
石越见他如此坚持,不由哭笑不得。赵顼笑道:“此事若然应允,必然为辽人所笑。不若寻一亲王,收为姬妾。”
“一国王女,岂肯为姬妾?高丽必以为我大宋轻视其国。此结怨之始,董毡背辽归宋,其原由亦不过是为了一公主。辽夏相攻,亦不过为了一公主。史上事如此,陛下岂能为一女子而结怨一国?”
“这……”
“请陛下三思。目下是朝廷有求于高丽之时,以婚姻巩固盟约,可坚高丽之心。”
文彦博见皇帝又开始动摇,忙欠身道:“婚姻之事,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何不问太皇太后与皇太后?”
“此事的确应当询问太皇太后、皇太后。”韩维也附和道。
“朕知道了……此外唐康与金氏之婚姻、又蔡京所允诺高丽国王诸事,又当如何?”
“臣以为……”
从崇政殿出来之后,天色已然微黑。石越自从上次遇见何畏之遇险之后,每次出门,虽然并没有弄出全套仪仗,却也多带上了七八个骑马携弓的家丁,也算是开始前拥后簇了。这日因为讨论的事情都并不如意:远洋船队受阻注辇国,挑拨高丽之策反倒被己方一种小小的歧视所阻隔……他几乎有点怀疑文彦博是因为自己的孙女未正式过门就要先接受唐康收一个异国小妾而心情不佳,所以极力阻碍此事。因此,石越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上马之后,侍剑正欲开口询问,石越早已挥鞭喝道:“去张八家。”
不料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人在身后笑道:“张八家的酒不正宗,子明若是有暇,何不上我府上喝一杯?最近我家人却酿出了一桶好酒。”
石越不用回头,便已知是何人,心中虽然不耐,却也不得不收拾心情,转身答道:“吕相公,今日如何有此雅兴?”
说话之间,吕惠卿已到近前,笑道:“近日不仅得了好酒,还买了几个绝色佳人,精擅歌舞,若无人共赏,却是扫兴了些。子明万万不能推辞。”
吕惠卿毕竟是当朝宰相,兼之最近以来他一直都非常石越的诸多政策,虽然石越心中一直怀疑韩绛罢相,根本是栽在吕惠卿的阴谋当中。但是既然查无政策,以后又有许多地方还盼着吕惠卿能够配合,此时石越自然不便拂他面子。因笑道:“如此敢不从命?”
吕惠卿哈哈大笑,招呼了从人,竟是与石越并绺而行。二人一路谈笑,说了许多闲话,吕惠卿忽然注视石越,似笑非笑的说道:“熙宁八年一年之内,黄河以北出售矿山、拯灾;扬杭之间发展商业与恢复农业生产;裁并州县、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推行官制改革;建忠烈祠、先贤祠;兵器民营化,全面解除持兵禁令……子明几乎是于无声无迹之中,做了大宋百年来众多贤士所不敢想的事情。细细想来,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石越听吕惠卿如数家珍的说出自己的种种政绩,心中亦不由有点得意。特别是河北诸路拯灾,虽然出售矿山使得黄河以北许多商人地主几乎一夜暴富,趁机兼并的事情也并非没有,但是毕竟救灾的问题基本上得到了解决;而扬杭商业圈的发展却使得众多中小商家更加活跃,在海外贸易的刺激下,杭州等地胡人聚居的蕃坊不断扩大,伴随而来的,则是商业规模的扩大,前不久《海事商报》上就报道了一个故事,一个来自大食的商人,一次性向杭州市舶司出售大象牙四百株,大犀角五十株,此外还有珍宝无数,竟然使杭州市舶司无力购买!不得己之下,需要请到民间商号帮忙消化。那个大食商人回程时,买了二十艘福船,装满货物而归。而市舶司在此一次交易中收取的税金,《海事商报》推测可能高达二十万贯。这样的大手笔,让一向号称富甲天下的汴京商人,也要望尘莫及。海外贸易所带来的利润与关税,在熙宁九年极有可能达到五百万贯,除去发展扩建海船水军、兴建港口,建筑归义城与凌牙门城等等资金,应当还能够向朝廷交纳二百万贯至二百五十万贯左右的税收。换句话说,大宋经营海外势力,没有用过朝廷一文钱。如果环南海贸易圈能够在熙宁九年之内建立成熟,那么很多事情就是不可估量了……
想到这些,石越精神一振,抱拳笑道:“这全是皇上英明。”
吕惠卿哈哈笑道:“贤主良辅,相得益彰。”
“若论良辅,相公才是良辅之材。”石越虚伪的客套道。
“岂敢。”吕惠卿微微一笑,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岂敢”的意思。又随口说道:“十五日单将军庙公开竞标,兵器生产民营化至关重要的一步,皇上已让子明前往主持,想来子明应当早有章程。”
“在下自当尽力。”
“我以为,这军器一物,与子明在杭州竞标之物不同,不可纯粹以价低者得。”吕惠卿淡淡笑道,如叙家常。
石越脸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旋即笑道:“哦,还请相公赐教。”
“军器关系甚大,若以价低者得,难得有商人不丧心病狂,为得利润,不择手段。因此凡竞标,须得考虑竞标者实际之生产实力,家世,甚至品德,再综合其投标之价格,决定是否中标。”
石越不知道吕惠卿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暗暗狐疑,口里却笑道:“相公所言有理,不过若是如此,则不若让众人去写标书。只不过眼下信誉未立,用标书的方式,可能会影响朝廷在商贾之中的信誉。”
“何谓标书?”吕惠卿笑问道。
“便是各家将投标之内容、价格,自家之实力,中标后要如何生产之类,先用文书写好,交给朝廷。朝廷再从中选出一部分较满意的,由其再次竞争。如此方式,则不纯粹是价低者得,但是却难免其中有情弊,有碍公正。”石越一面解说,一面悄悄观察吕惠卿的神色,不料吕惠卿始终神色如常,让人难知他心中所想。
“我却以为这是良方。投标价格过低,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下当斟酌。”
二人如此边走边谈,穿街过巷,终于到了吕府。宰相府的规模气度,远胜参政府,比起石府来,吕惠卿的府第岂码要大出四至五倍。二人在府前下了马,吕惠卿挽着石越的手臂,无比亲热的将石越迎了进去,且不在客厅设宴,而是直赴花园的一座水榭之中。吕惠卿与石越分了宾主坐下,侍剑便站立在石越身旁侍候,吕惠卿身边却是侍立着两个美貌的婢女。
奉茶之后,吕惠卿朗声笑道:“子明是稀客,难得来一次。今日却是凑巧,要向子明介绍另几个稀客。”说罢,轻轻击掌三声,便见三个人走了进来,向吕惠卿与石越长揖为礼。石越注目看时,却见三人之中,有一人却是熟悉的——原来竟是归来州个恕之子乞弟。
乞弟见石越认出他来,忙一瘸一拐地上前又深揖一礼,操着极其蹩脚的官话说道:“日前多有得罪,还望参政恕罪。”
石越傲然望了乞弟一眼,眼角又扫了吕惠卿一眼,心中雪亮,知道必是乞弟贿赂吕惠卿,托他向自己赔罪。他与吕惠卿虽然素来不和,却不愿意为这种小事去扫吕惠卿面子,当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者不罪。”
乞弟见石越不怪,立时面有喜色,向门外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一个仆人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跪倒在石越面前,将盒子举过头顶。
石越不动声色的一笑,道:“这是何意?”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此是下官向参政赔罪之意。”乞弟一面说,一面将檀木盒子揭开,便见盒中放着一件黄黑之物,边角上缀了许多珠宝,璀璨生辉,“蛮邦之人,没什么贵重之物,这件虎皮披风是当年我父亲与另一蛮部罗氏鬼主相攻时所得之物,今日献予参政,正是使物得其主。”
乞弟发音不准,石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待说话,忽然见另两人中有一个人眼中似有愤怒之色,心中一动,只是微微一笑,向吕惠卿笑道:“相公,不知这两位又是何人?”
吕惠卿指着二人,笑道:“这一位是归来州罗氏鬼主之子罗牟平;这一位是我族侄吕颜山。”吕颜山见介绍到自己,连忙向石越行礼,甚是恭敬。
石越一面答礼,一面却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吕惠卿以一国宰相之尊,自然是十分轻视归来州的夷人,因此竟然让两个世仇部族的继承人同聚一堂,偏偏乞弟所献之物,还是个恕部对罗氏鬼主部的战利品。也难怪罗牟平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世仇是通过什么门路找上吕惠卿的。他对乞弟没什么好感,当下心中转念,笑道:“乞弟,你送此物,是有求于我,还是单为谢罪?”
他如此直截说出来,乞弟纵然是有求于他,也不便开口,只好讷讷笑道:“自然是为了谢罪。”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石越嘻笑着朝侍剑打个眼色,侍剑连忙接过盒子。乞弟顿时喜动颜色,吕惠卿眼中却有惊讶之色。
却听石越又朝罗牟平说道:“罗牟平,听说你父亲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
罗牟平不料石越问到自己,怔一下了,忙欠身说道:“罗家一向效忠朝廷,从不敢有二心。”他的官话比起乞弟来却要流畅许多。
“既是如此,我便要借花献佛,送件见面礼予你。”石越笑道,“这件虎皮披风即是你罗家之物,今日正好完璧归赵。”他话音刚落,侍剑已将盒子递到罗牟平身前。乞弟睁大眼,急道:“这……这……”
石越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送给本官,便是本官之物。是也不是?”
“这……”乞弟的官话本来就不灵光,此时着急,更加说不出话来。
“你若要收回,本官眼下也可以给你。”石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侍剑立时捧着盒子递到乞弟跟前,乞弟看了半天,却终是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想不想收回?”石越不耐烦的问道。
“不、不收……”
“既是不收,那本官想送给谁,亦是本官之事。”石越脸色稍霁,向罗牟平笑道:“这既是件宝物,便当还给你。”
罗牟平脸上却大有为难之色,这件虎皮披风,的确是其部中之宝,但是他托尽关系来求吕惠卿,是想要为父亲在归来州谋个好一点的官职,好让罗家压过个恕家一头。此时明知石越是在帮自己,按理是不应当收回,受石越这般大礼;但是如果不要,这件虎皮日后便再难有机会收回了,未免又有几分舍不得。他可不是什么心怀大志之辈,能让自己的部落在归来州的群山中称雄,已是他心中最大的志向。
石越这些年来,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见他神态,早知其意,笑道:“你尽管收下,这件披风,我却是用不着。”
罗牟平脸孔一红,单膝跪倒,双手接过木盒,朗声说道:“参政此恩,罗家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着之处,但有一语带到,罗家绝不敢辞。”
石越与吕惠卿对望一眼,哈哈笑道:“那我就先多谢了。”二人心中都不曾将此当回事,毕竟罗氏鬼主充其量不过是数万人之夷族,二人却是掌握数千万人口帝国的宰相与副相,又有什么地方能用得着数千里之外的夷族?
吕惠卿招呼众人坐了,便吩咐了歌舞酒宴。他的酒倒也罢了,虽然非常香醇,但终究比不上皇宫的御酒,便是曹太后家的家酒,也远胜于此。但是他买的这几个舞妓,却真的是非比寻常,石越见过众多显贵家的舞妓,无论相貌舞技,都无人能出其右。金石丝竹,罗绮珠翠之中,似乞弟与罗牟平,早已不知身在何方,连石越也忍不住赞道:“亏得相公寻来这些女孩儿。”
吕惠卿笑道:“这却不是我寻来的,是我这个族侄寻来的。他在泉州,亦颇有些身家。此次因为军资生产竞标,千里迢迢来京师,可难为他还能寻到这些女孩子。不过送给我却是送错人了。”
石越听到这话,心中立时明白,吕惠卿是有求于自己。当下淡淡一笑,道:“以令侄之能,想来必有十足之把握。”
吕惠卿冷笑道:“他想要竞标的东西太多,只怕未必有希望。”
“哦?”石越心中忽然有点好奇,很想知道吕惠卿会如何向自己说项。
“他这次是准备投标二成的军衣生产,而且还想制造新式弩机标准配件。实在是有点不自量力。”吕惠卿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说道。
“若令侄资金雄厚,有足够的作坊,又是相公族人,这倒并非不可能。”
吕颜山一直竖着耳朵倾听,听见石越此语,以为石越有许诺之意,不由笑道:“参政所说有理。实在不是小侄贪心。据小侄所知,江南十八家商行此次联合竞标,竟然是想夺下全部标物的五成。小侄与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汴京的几家巨富之家,每家所想要竞到的份额,都在一成以上。”
石越笑道:“若是作坊不足,也不可能随便竞标。万一完不成,罪责非轻。”
“此事不难。竞标成功之后,再根据竞标所得,收购作坊便是。似弩机一物,若未能中标,谁家又有这等能力?”
“原来如此。”石越不置可否的一笑。
“只是此次竞标,小侄多方打听,知道大多商行作坊,在一些项目上都并不指望挣钱。只要能够不亏便可。他们是想和军器监建立良好的关系,从下一年开始,军器监必然会优先选择与其合作,得到更多的项目。相信未来利润最大的,是弓、弩、刀、枪以及许多攻城器械之生产,因此眼下竞争最激烈的,便是弩机等物了。毕竟军衣这等东西,只要有钱就行。而弩机等物,却需要实力。若能得到军器监认可……”
吕惠卿不待吕颜山说完,便笑着插话道:“眼下真有能力制造弩机的,只有江南十八家商行,十八家商行联合之后,就一同创办技术学校,最要紧的,是他们的作坊里有各种各样的工人。这是别人无法相比的,而且十八家商行一向联合行事,实力也是大宋首屈一指的。”
石越听吕惠卿开口,便知道他要说的什么是意思。所谓“江南十八家商行”,是这几年来扬杭商业圈中最赫赫有名的十八家大商行联合组成的一个准行会,其产业无所不有,也是海外贸易中的巨无霸组织,又创办了《海事商报》,更因此成为江南地区商业领袖组织。而这十八家中的一家,便是唐家,与石越的关系非比寻常,这些事可以说人所共知。
石越笑道:“弩机此次的配额并不多,不过十万只。此事不瞒相公,军器监苏大人的意思,是希望至少分成五份,军器监的确是要从弩机的生产中,了解各个商行作坊的实力,这完全是为了以后打算。以江南十八家商行的实力,只要他们有意,必然会得到一份。”
吕颜山听到这话,已知这次如此不能成为标中弩机生产的五家之一,日后要介入军器生产的领域就肯定会失去先机,而且也加倍困难,不由急道:“万望参政能够周全,小侄感激不尽。”
石越却淡淡望着吕惠卿,口里笑道:“最后是谁中标,要听枢密院与军器监的意见为主。我不过主持其事,谈不上决定之权。”
吕颜山正待再说,吕惠卿早已朗声笑道:“正是如此。颜山,你既是我的侄子,就不可令石参政为难。须当公平竞争。”一面又向石越说道:“今日崇政殿所言之事,我细加思索,又觉蔡京之策甚是可取……”
石越听他没头没脑说起此事,不由一怔。眼下乞弟、罗牟平、吕颜山都是不相干之人,竞标的事情,说些能说的东西倒不妨事,但这等军机大事,自然是不方便谈论的。吕惠卿如此精明,突然说起此事,背后必有他意。石越微一沉吟,已知道这是吕惠卿在暗示于他,毕竟高丽事成,他石越有创议之功,而唐康更是为国建功……因语带双关的说道:“皆是为国家朝廷而已,若能公私两便,自是两全齐美。”
吕惠卿闻言,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公私两便,果真是两全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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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八年十一月上旬,充满了喜庆的味道。清河与狄咏的大婚过后,便是包绶迎取程琉。到了十一月初十,出乎文彦博意料之外,太皇太后向皇帝赵顼表明态度:他迎娶高丽国王女,可封“贤妃”。而吕惠卿则不再反对此事。十五日,在祭奉单雄信的单将军庙,五百余家商行作坊主购买了军资生产竞标的入场券。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合竞标,一举夺下了百分之四十的标物。此外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前宰相韩绛的族弟与妻弟,前宰相曾公亮的族侄、即枢密院都承旨曾孝宽的族弟,现任宰相吕惠卿的族侄,也参加了这次竞标,并且毫不客气的各夺到一万件弩机的标物,并且全部另有收获——两天之后,这件事便成为《西京评论》的头版头条。《西京评论》谴责此事是“道德败坏,斯文沦丧”,而《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的立场则不相同,《汴京新闻》质疑的是公正性——但是五百当事人无人质疑,而且主持者又是在商人中印象非常的石越,这种质疑未免显得无力。对于当事人而言,这些谴责更加不关痛痒,没有任何指责能够让他们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而不动心。而且在朝中而言,谏官、御史、给事中都没有指责的兴趣。甚至连皇帝都认为让他们分一杯羹是理所当然的。
在汴京的目光被单将军庙的这次竞拍牢牢吸引的时候,十一月十七日,薛奕的远航船队,载满了整船整船的货物,进入杭州湾。薛奕的水手们并没有能够全部回到大宋的国土,有数以百计的水手病死或因故身亡,另有数以百计的水手因为病重,留在了凌牙城修养。但是这一点完全没有妨碍到杭州市民的热情,在《海事商报》和西湖学院的煸动下,人们好象在迎接一个收复了燕云失地凯旋而归的将军,欢迎的人群从杭州湾的港口开始,长达十余里。
但是薛奕并没有在杭州多作停留,他必须赶赴汴京。在那里,大宋朝廷将听取他的意见,制订真正意义的海外战略规划。同时,做为一个武进士,他也非常希望能够赶上朱仙镇讲武学堂历史上第一次“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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