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权柄》第八集 第九节( 上)

作者 : 阿越

“越岂是不知朝廷财用不足而妄启边衅者?相公为朝廷理财,其中难处,越焉能不知?凡官府取之于百姓者,无论是何种名目,皆不可轻易增加。何者?盖为后世计也。凡敛财之名目,增时容易去时难。今世百姓之所以困苦者,并非朝廷行一时之暴政而横征暴敛,实是自唐、五代以后,数百年间种种苛税慢慢累加之故。相公理财,抑开源而重节流,是深知此弊,而不忍苦万民也。然陕西战事一开,所耗钱粮亿万,朝廷财用捉襟见肘,便成必然之事。”石越动容的说着,态度十分的恳切。司马光亦频频点头,叹道:“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但是百姓更有百姓的难处。朝廷财用再拮据,亦只是一时,但利源一开,百姓之苦却是代代相传,无止无休。”

“正如相公所说。故此越亦深知,陕西与西夏的每次战争,功劳除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便是政事堂诸公。在国家财用如此拮据之时,连打数场大仗,而百姓不曾加赋,军费不曾亏欠,此真萧何不能过也。”石越再次恰到好处地拍了一下司马光的马屁,“虽则越以为对西夏有不得不战之势,但若无相公在内调度,越只恐真成误国之臣矣。”

司马光听到石越的赞誉,心中自是十分舒服。但似他这种方正君子,并非一两句话就可以让他飘飘然的。只不过石越既然如此表态,他便再有原则,也不能不略略缓和一下态度。“前事已矣,无论是对是错,都不必再多提。国库虽然耗费不少,但打了大胜仗,于国家朝廷总是好事。况且开战之事,归根结底,毕竟还是皇上的诏旨、枢府的命令,并非子明自专得了的。子明节度诸将,运筹帷幄,功亦不可没。清议中有指子明擅开边衅者,其实亦是偏激之辞。那种狂生之语,子明切不可太放在心中。眼下最要紧之事,毕竟还是接下来对西夏之方略。”他的话中隐含之意,其实还是对石越轻启战端不以为然。只是态度温和许多,而且明确表示赢了就好,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计较了。

石越倒也不曾指望能让司马光完全自己那本来就有点冒险的行为。有这样的表态,他已经十分知足。当下微微一笑,道:“朝野清议,无论说什么,都是应当的。身居高位者,食朝廷之俸禄,受皇上之重托,寄百姓之厚望,凡谋事自当尽量谨慎周全。且理当受清议批评。清议之批评,虽然未必尽能公允,然亦不足深怪。不过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已。”

对石越的态度,司马光颇觉意外,忍不住赞道:“子明胸怀,让人佩服。”

石越笑道:“此不过理所当然之事。若是清议尽能周详公允,朝廷何不请其入政事堂柄政,要我辈何用?况且天下之人,上至宰相,下至贩夫走卒,谁又能说自己平生之见识,决无错误疏忽?若是因为有错误疏忽便不能评议朝政,则天下之人,再无一人可以评议朝政者。清议固然有当与不当,然最终定其取舍者,在公卿尔。朝廷公卿,须当有容人之雅量,否则,窃以为不配着朱紫。”

司马光望着石越,点头道:“此言得矣。魏征言事,未必事事对,而唐太宗能容魏征,故有贞观之治。若我大宋,人君能容谏臣,而百官能容清议,则贞观不足道也。若以桑山长之言,实则士民评议朝政,是理所当然……”

石越毕竟没有读过《天命有司》,当下只是含笑望着司马光。宋朝本来就有不错的言论环境,而自从石越有意识的鼓吹言论出版之自由,报纸刊物之兴起,朝廷清议力量渐渐增强以后,虽然还有极少部分士大夫对开放舆论依然不以为然,甚至也有偏激的主张控制舆论的官员存在,但是宋朝绝大部分士大夫都开始渐渐接受言论自由之思想,毕竟这种思想的流行,对于士大夫阶层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官员们不可避免的要受到自由言论的困扰,但是对士大夫这个阶层整体而言,他们却永远是话语权的掌握者。程颢甚至写了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从上古到孔子,从先秦到五代,列举了许多的历史事实进行正反两面地分析,详细地阐述了言论自由的必要性、正确性。因此,对于司马光的这番话,石越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

但接下来司马光的话,却让石越大吃一惊。“……然则,《白水潭藏书总目》将子明的七书与《三代之治》列入经部,某以为还是孟浪了些……”

“什么?!”石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司马光,一脸的震惊。

司马光望着石越这副神色,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问道:“难道子明竟不知道此事?”

“编撰《白水潭藏书总目》之事,伯淳先生与苏子由、唐毅夫都曾写信与我提过。但相公所说,却未免、未免……”饶是石越已见多识广,但这次还是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白水潭藏书总目》确是自《崇文总目》后一大盛事。其编修体例多有创新之举,将《尚书》、《乐经》归于子部、创格物之部,皆显示编者之见识。平心而论,既便将子明的七书与《三代之治》列入经部,亦并非没有道理。”司马光既是大臣,亦是当时顶尖的学者,他的话,自然相当有说服力,“《白水潭藏书总目》所录之书多出《崇文总目》近三千部。子明可知道这三千部书,多是什么书么?”

“这……我却是不知。”

“这多出来的书目。其约二千部,是前代已有之书,《崇文总目》漏录,而《白水潭藏书总目》有录;另约一千部,却是《崇文总目》以后出现的新书……”

“新书?!”石越再次感到震惊了。一千部新书!这是什么样的概念?《崇文总目》是宋仁宗时编撰的,距今不过只有几十年而已!当时著书,远不如后世之滥,在短短几十年内出现约千部新书,绝对是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正是。”司马光十分理解石越的心情,因为他自己最初知道这个情况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震憾。“约二千部的旧书之中,约有一半以上,可以归于子明你所创建之格物学,这些书本来为儒者所不采,散落各处,多半只余断卷残章,其得到重视,为目录书收录,是子明之功。而约千部新书当中,其中四成是儒学、道学以及佛经、道藏,一成是新译塞夷之书,另有五成,全是格物学之著作。其卷数虽然不多,然以书目而言,却甚是可观。所有此类之书,以及格物之学渐为学者所重视,此皆子明七书开创之功。故此,平心而论,七学列于经部,并不为过。至于《三代之治》,其言合圣人之心,二程皆以为可代《尚书》,入经部亦是众望所归。”

石越的思绪终于渐渐清晰。听到司马光的赞誉,石越亦不由十分的自得。这种荣誉是许多人孜孜以求的。而格物学方面众多著作的诞生,更让石越颇有成就感。

“王介甫一生自诩是孔子重生,其著作却终不能入经部。”司马光的语气中,竟似乎带有几分兴灾乐祸之意。“然而子明之书入经部,亦是塞翁失马。虽有白水潭群儒的,但士林中一定会有争议。而眼下的局势……时机似乎并不妥当……”他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

石越沉思起来。

司马光的为人,石越是知道的。石越知道司马光是绝对不会和自己说一些太具体的事情的,哪怕他清楚的知道,但也不可能告诉自己。这不仅仅是因为双方的交情不够,也是因为司马光的为人十分方正。

不过,如果一件事情需要司马光特意提起,就已经可以证明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司马光沉声说道,“子明定能明白这个道理。”

石越抬起头,正视司马光的眼睛,他的眼中,闪着一种可以为称为睿智的光芒。“多谢相公提醒。”石越停了一会,十分诚恳地说道:“越有几句肺腑之言待说,却怕相公以为越是矫揉作态。”

“子明何出此言?”

“所著之书名列经部,于任一读书人而言,皆是莫大之荣耀。然于越而言,则并非如此。其余之事皆可不提,实则拙作列于经部,于越而言,既是成功,亦是失败。”石越的话中,竟带着几分无奈。

司马光疑惑地望着石越。他从未和石越如此深入地交谈过,但是以他的智慧,却可以感觉到石越此刻是真诚的。他的无奈,是发自内心的。但越是如此,他却越是疑惑。因为石越的无奈,似乎不是因为对他的书列入经部之后会引起的麻烦的担心。可那又是什么?若是换成司马光自己,若是司马光有这样的机会,能让他的作品名列经部,与《易经》、《春秋》并列,他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相公读过所谓的《七书》么?”

“曾经拜读过。”

“所谓的‘石学七书’,确实有开创之功。格物学之创立,千载之后,华夏亦将受惠。”石越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少有的傲气,全然不似平时的谦和与冷静,“但是,所谓的‘石学七书’,却绝对不应当列入经部!格物学之著作,不应当有任何一部本书归于经部!但这并非是因为格物之书,没有资格与《易》、《诗》、《春秋》并列!”

司马光没有完全明白石越话中的意思。他好象抓住了什么,却一闪而逝。“子明是说……”

“格物学,需要的是怀疑之精神。”石越朗声说道:“格物学不需要圣人,亦不需要经典!格物学之精髓,是质疑一切,向所有的事情发问!”

“质疑一切?”司马光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石越。做为宋朝第一流的学者,司马光与其他人一样,都具有怀疑的精神。石越的话,拨动了他的心弦。

“不错。质疑一切的勇气!我让士子们接受了格物学,的确是我的成功。但是他们却将所谓的‘石学七书’奉为经典,这却是我的失败!他们能将受到质疑的《尚书》与有名无实的《乐经》请出经部,是他们的勇气;但是他们同时又树立起了另外的经典……”

司马光思考着石越的话,他看石越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敬意。

桑府。

桑充国端坐在书案之旁,捧着几卷写满了字的纸认真地读着,不时还提笔圈点一下。一袭青衫的贺铸站立在下首,凝注桑充国,神色之中,有几分沉痛,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骄傲。

一刻钟后,桑充国终于放下了纸笔。他望了贺铸一会,低声赞道:“方回这篇《祭狄将军文》,发自肺腑,直可感动鬼神。”

“不敢。”

“生而为英兮死为雄!惟我将军兮不可折!思我良臣兮安可得!”桑充国低声吟哦,想象狄咏在环州城墙上将匕首刺入自己心脏的悲壮,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文字有时穷尽,学生只恨不能随狄将军战死在环州城。”贺铸喟然叹道。

“然而狄将军的死,却是值得的。”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桑充国与贺铸的对话。声音未落,唐康已右手按剑,大步走了进来。他朝桑充国报拳行礼,唤了声:“表哥。”桑充国坐着笑着点了点头回了礼。唐康这才与贺铸见礼。这两个年轻人,唐康是石越的义弟、文彦博的女婿,桑充国的表弟,大富商唐甘南的爱子,也是大宋枢密院年轻有为的官员;而贺铸则是孝惠皇后族孙,白水潭学院著名的才子,《汴京新闻》有名的撰稿人。可以说都称得上是汴京城中惹人注目的年轻人。不过二人这才是第一次谋面,免不得要寒喧数句,互相打量。只不过若是论起相貌来,唐康与贺鬼头却不可以道路计。唐康虽然比不上“人样子”狄咏英俊,但身材修长,腰间佩剑,英气逼人,若非他早已娶妻,只怕汴京城中提媒的人能踏破他家的门槛。而贺铸却又黑又胖,兼之生具“异相”,虽然文才卓绝,但却是连勾栏里的姐儿们都看不上他。

此时见着唐康之模样,贺铸心中不免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来,他有意想在辩才上给唐康一点难堪,竟劈头直问道:“方才康时兄可是说狄郎之死是值得的?”

“正是。”唐康点点头,道:“狄将军殉国虽然可惜,但却甚是值得。”

“可是因为他保住了石学士之安全么?”贺铸咄咄逼人的问道。

唐康一笑,正色说道:“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不须以狄郎之命来自保。我说狄郎之死甚是值得,却是因为我大宋重文抑武之弊,自狄将军战死环州后,必然开始发生巨变。”

贺铸本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说辞,踌躇着要将唐康驳得哑口无言,却不料唐康说出来的理由,竟是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一时间倒是呆住了。而桑充国也是满怀兴趣地注视着唐康,想知道他的宏论有无道理。桑充国素来是知道唐康的——这个年轻人的见识之敏锐,有时候连石越都会赞不绝口。

“康时所言,必有道理?”

“此事却还要着落在表哥与方回兄身上。”唐康嘻嘻笑道。

“我们?”桑充国与贺铸面面相觑,不知道唐康葫芦中卖的什么药。

“表哥以为狄郎所为,可称贤否?”

“此不待言。为国为民,自可称贤。”

“我亦以为然,天下人皆以为然。”唐康说道:“狄郎乃忠臣之后,位极亲要,尚郡主,相貌英俊,待人接物极亲切。其武艺高超,作战勇猛,得兵士之心。临强敌而不惧,为满城之百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其事迹之悲壮,使人闻之而泪下。若是能广为报道狄郎之事,宣扬狄郎之忠烈仁义,我以为狄郎必能成为天下人景仰之对象。”

“这是自然。”贺铸不以为然地说道:“然而这与抑武重文之国策何干?”

“我国朝立国百余年来,可曾有过一个如狄将军这样的人物么?”唐康笑道:“朝廷建忠烈祠,整编禁军,重武举,建军校,本已由重文抑武走向文武并重。然世俗对武人之成见颇深,一方面固然是朝廷国策使然,一方面亦是武人良莠不齐之故。而狄郎之事,却正是改变世俗成见的大好良机!”

“你是说……”贺铸与桑充国都有点明白过来了。

唐康点点头,道:“方才连方回兄亦说,恨不能随狄郎战死环州。天下持此心者,岂止方回兄一人而已?!我大哥回京第一日,便宣扬狄郎之功,又岂是偶然?”

他将话说完,便顾视桑、贺二人,等待他们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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