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权柄》第八集 第二十章

作者 : 阿越

“你!”“我什么?”仁多保忠霍然抬头,犀利的眼神逼视着那军官,那军官被吓了一跳,不禁倒退了一步。

“烦你回去回禀国相,便说我部粮草不足,士卒疲惫,尚须休整数日。”军官鼓起勇气,高声道:“你这是违背军令!”“是么?”仁多保忠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仿佛在说:“那你能将我怎样?”嘴里却是淡淡的说道:“那你便告诉国相好了——我仁多保忠,只奉大夏国皇帝之敕令!非有皇帝陛下下旨,旁人之令,恕难从命!”“你……”“送客!”仁多保忠大声喊道,不待军官再说什么,两个卫士便大步上前,几乎是半拎着那军官,将他丢出了帐外。一人还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若敢聒噪,必取你狗命!”目送着军官悻悻地离开仁多保忠的大营,一个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掀开中军大帐,弯腰钻了进去。

“状元公。”见着来人,仁多保忠一改倨傲之态,站了起来,笑着迎接。

文焕笑着抱拳,道:“梁乙埋虽然受挫一次,必不肯善罢干休。”“他能奈我何?”仁多保忠不屑地笑道:“梁氏威信全亡,又如何能用军法节制部众?他不敢招惹禹藏花麻,难道我仁多家便是好惹的?”文焕注视仁多保忠,低声道:“只恐他用诡计。”“诡计?”文焕点点头,沉声道:“将军在此,是最好的人质。”他顿了一下,笑道:“不过,只要将军不离大营,便可无忧。”仁多保忠低头思忖一会,猛然醒悟,抬头笑道:“我偶感风疾,焉能离营?”文焕看了仁多保忠一眼,意味深长的一笑,也不多说,抱抱拳,便转身离去。

仁多保忠望着文焕离去,微微叹了口气。他与文焕交往虽然不多,但是却已知此人心机深沉,智算过人,行事果决,实在大出他的意料。这样的人物,竟然被李清降伏,背弃自己的族人,真不知是可怜还是可叹。仁多保忠颇有点百感交集,他知道宋朝可以说是蒸蒸日上,说得不好听一点,万一宋朝果真灭夏,象他与仁多瀚这样的人物,只要投降宋朝,还能不失荣华福贵;但若是文焕被擒,却绝对不会有好结果。本来文焕的命运如何,与他仁多保忠可以说毫不相干,但是,文焕在西夏的妻子,却是他的堂妹,而且是感情颇好的堂妹……为了这个,仁多保忠却又不能不操心。

“不过,”仁多保忠自失地一笑,暗怪自己杞人忧天,“无论如何,只要能除去梁乙埋,大夏也不是这么容易灭国的……”继梁乙埋告病不朝之后,仁多保忠也突然生起病来。

这个年青的将军,谢绝一切探视,每日坚卧营中,绝不见任何外人,仅仅是上表请求夏主允许他继续在京府养病。不久,仁多瀚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也送来一份奏折,乞求皇帝能让仁多保忠率他的“亲兵”,一道在京师养病,待病愈方归。

秉常顺水推舟地批准了仁多瀚的请求,让仁多保忠安心养病。

梁乙埋明知道这是仁多瀚插进兴庆府的一颗钉子,却也拿他没有办法。不过,却无论如何,梁乙埋都不能就这么任由仁多保忠这么钉在兴庆府中,他指使亲信,以防止军士扰民为名,在仁多保忠大营的周围,筑起了高大的坊墙,将仁多保忠的部队圈在坊墙当中,又派了两支部队,一前一后监视着坊墙的两道大门。

仁多保忠却也沉得住气,任由梁乙埋摆弄,竟是一点也不理会。

眨瞬之间,时间便过去了五个月。

这五个月的时间内,西夏的局势从表面看来,已经恢复了平静。人们也渐渐从战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一切看起来都渐渐正常——对梁乙埋不满的依然不满,趋附梁氏的依然趋附,观望的始终观望。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还昭示着暗潮并没有真正平息的是,国相梁乙埋依然告病,而仁多保忠的病也没有痊愈。李清、文焕、禹藏花麻等人始终在不懈地游说夏主秉常,但是秉常却始终在观望,或者说是在犹豫。文焕与李清撰写的关于改制的条程,在秉常那里,已经摆了很久。

从宋朝传来的消息,对西夏而言,也很难说是好是坏——石越在五月底回到了陕西。

战争并没有继续下去。宋军在横山的行动没有停止,但也仅限于此。石越显然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内政当中。

但这也只是推测。西夏人现在真正可以确知的,仅仅是石越的的确确回到了陕西。而宋夏的关系,可以说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恶化的迹象。偶尔有细作报告传来,显示着宋军一直在进行着可疑的调动,但是却没有更多的情报让西夏的边将进行分析。于是这样的情报便被暂时丢到了一边。

来往于宋夏边境,在双方边境戒备森严之时,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西夏并没有如宋朝职方馆那样组织结构更先进的间谍机构,他们的情报来源,依然是中国传统的模式——通过边境将领的私人间谍来搜集情报。这种模式下,情报的数量与质量,完全取决于将领的个人能力与运气——亦即他分析情报的能力,以及是否有足够的运气招揽到好的间谍;并且,将领之间一般也缺少交流。而上级对情报的掌握,则往往来源于将领们那极不全面的报告。没有一个将领会心甘情愿的向上级报告他知道的一切,因为在传统的情况下,对敌人的了解,实际上也是一种政治资本。对情报一定程度的垄断,对于个人而言大有好处。

这样的情况,同样也适应于辽国。所以在没有职方馆的辽国,萧佑丹能对宋朝与西夏的局势都有一个较准确的了解,实在是一件很值得惊叹的事情。虽然契丹在宋朝、西夏的确有间谍存在,但是其数量与作用,却都不必高估,特别是在宋朝与西夏的月复心地带,更是如此。萧佑丹依赖的,还是自己的才华。

宋朝以前也是采取同样的模式。在那种模式下,每个边境的官员对西夏都有自己的了解,但每个人的了解都是片面的,而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对于西夏,普遍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只有最杰出的人士,才可能对敌人真正有所了解。

但是职方馆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宋朝与它的两个主要对手相比,在情报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专门的人员、专门的资金,从事专业的情报搜集工作,在资源整合后,间谍们活动的范围,比以前不仅可以更有广泛,而且可以更深入。与此同时,又有专业的人员将这一切整理成更全面的文件,供决策者参考。可以说,职方馆的出现,让宋朝君臣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对手。

不过,职方馆的人,同样也是人。

宋夏双方在边境的戒备,对双方的间谍都是同样的限制。仁多瀚虽然私下里与宋朝进行互市,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对宋朝的细作掉以轻心。

超过半年的时间内,西夏人基本上不知道宋朝发生了什么。特别是对陕西内月复地区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而宋朝也好不到哪里去,往往要两三个月才能传回一次情报。

熙宁十一年十月一日。

在宋夏边境的环州,下起了小雪。

按着石越与仁多瀚的密约,双方每个月在初一和十五举行两次互市,分别在宋朝的环州与西夏的清远军城举行。这一天正好是互市的日子。尽管小雪使道路变得泥泞难行,但是这一天,还是有许多的商人,赶着牛羊,推着小车,从西夏境内出发,经过宋军哨卡的检查,进入环州城内的东市,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宋朝商人交易。环州城的市民们,往往也会在这一天去集市,卖掉自己的手工业产品或农产品,买回自己需要的东西。

这座经过战争摧残的城市,已经渐渐恢复了活力。

不过战争的记忆并没有从环州百姓的脑海中消失。城内香火最旺盛的庙,便是城西的狄将军庙。庙里供奉的狄咏金身,比起大宋朝最英俊的神灵二郎神杨戬都要英武三分;陪祠的李敢当也是栩栩如生。而除此之外,环州家家户户,都供着石越的生祠——尽管官府屡次下令禁止,却毫无作用。百姓们有自己朴素的感情。

除了这些,战争留给环州的,还有一座“陕西路第一振武学校”以及环州军事小学校。这两所军校实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因为草创,其规模并不大,总计学员都不过百余人。但是身着戎装的少年,精神抖擞地出现在环州街头,也是环州的一道风景线。

大约在上午巳初时分,在环州东市的一座新建的酒楼内。

虽然外面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但是东市内依然是人声鼎沸,进入市场的人络绎不绝。而酒楼内,因时时间不到,反而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不过,因为双方处于准战争状态,对于来宋朝互市的西夏商人,宋朝有着严格的限制——他们只被允许在规定的区域内活动,所以,掌柜的倒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意。西夏商人们可以选择的吃饭的地方并不多。他反而会在心里暗暗看不起酒楼里的西夏客人们——在这个时候不去做生意,反而来酒楼喝酒的,一定是个败家子。当然,雅座内的除外,那些都是在交易大生意的。

也算见多识广的掌柜知道,各种各样的人都是存在的。毕竟现在他的酒楼中,十几个客人中,也有四五个是西夏人。

他的客人们显然不知道自己在被掌柜的月复诽。因为这些地方严禁售卖报纸,所以酒楼内也没有报博士与说书人存在,甚至连陪酒的妓女也没在这个时间出现,客人们只是在楼上楼下三三两两一桌,低声的说着话。

“掌柜的。”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打断了掌柜对顾客们的猜想。趴在柜台的掌柜头都没抬,懒洋洋地问道:“什么事?”“地字五号房在哪里?”“进里门,左拐,过一道门,右拐,第二间便是。”掌柜下意识的回道,待到说完,方想起那房子早有人了,忙抬起头来,叫道:“客官!那房有人了……”“我知道。”那个男子一面答应着,人却早已走远。

依言左拐,过一道门,右拐。果然,第二间房门挂着“地五”的木牌。男子伸出手,轻轻叩了叩门。三长一短一长。

“是谁?”屋里传来的声音,倒似个还没有变声的男孩。

“长安来的。”门“吱”地一声打开。

男子走进房中,却没到有人在房中。他也不找,只是将门闩上,找张椅子坐了。方从怀中掏出半片鱼符来,和放在桌上半片鱼符合了。便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再说话。

“等你很久了。”过一了会,声音再次响起。

“有何非常之事么?”沉默了一阵,那人方说道:“若是无事,我也不必如此麻烦。但此事总是不能放心他人,而且亦没有直接证据……”年男子轻轻应了一声。便听那人继续说道:“我家主人要我来传话给石帅,西夏两个月内必有大变。”这么惊人的消息,青年男子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现。

那似乎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问道:“难道石帅早已知道么?”“这似乎超乎规矩了。”青年男子笑道:“何况石帅知不知道,我如何知道?”“哼!”那人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么?”青年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却并不追问,只是笑道:“职方馆的规矩,本来与我无关。你才是职方馆的人,我可不是。”“我也不是。我主人才是。”那人颇不服气。

“罢了罢了,我不想回去被骂。”青年男子笑道:“言归正传吧。我从长安辛苦赶来,也不容易。”“我不辛苦么?”那人反驳道,青年男子不觉一笑,只觉那人争强好胜,不知如何竟然入了职方馆,而且还地位颇高。又听那人悻悻地说道:“这事情,并无一点证据。但又确实要紧,所以我家主人让我特意来一次……让转达给石帅,夏主这两个月内,必定改制。”青年男子听到这样的消息,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只是思忖一下,问道:“令主人这般想,定有他的原由。”“若有证据,何必这般麻烦?”那人颇显不耐,道:“我家主人说,这不过是他的直觉。他身临其境,感受已多,所以方能有此判断。若强要证据,只有一桩,夏主在十几日前,曾经秘密召见仁多保忠……你告诉石帅,让他自己决断便是。夏主行事向来率性,果真要证据,却也甚难。”“那……”“我知你要问什么。”那人对青年男子不信任他主人的话,显得十分不满,言辞中便颇不客气,“那两人都无法证实。”青年男子此时才不禁要目瞪口呆。世上哪有这么骄悍的细作?简直是闻所未闻。他不禁微微动气,道:“我知道了,必当如实禀报给石帅。”便作势起身要走。

“你急什么?”那人冷笑道。“我家主人还有话说……”“请说。”青年男子虽然地位不高,但平生却没受过多少这样的气,不免也微微发怒,生硬的回道。

“椅子下面,有一张纸,写了兴庆府一带兵力布置和各军将领名单,你取了回去给石帅,他看了后,便可知道夏主这次改制能不能成功……我们陕西房收买的西夏将领名录,按例只能上报枢府,还要劳烦石帅自己问枢府去要。”青年男子知道这人后一句是故意刺激自己,也不理会,只依言向椅子下面模去,果然模到一张纸,他打开略扫了一眼,便小心收入怀中。

“夏主一旦改制,我辈之任务便完成一大半。”那人竟打了哈欠,笑道:“做了这么久的细作,总算快可以解月兑了。”“莫要高兴太早,那还只是你家主人臆测。”青年男子忍不住故意打击道。

“哼!”“石帅也想请问一下你家主人,李清将军究竟有无可能反正?”“石帅关心此事做甚?”那人似乎有点吃惊,“李清反正,只是手段,并非目的吧?”“如此人才,不为大宋效力,岂不可惜?”那人沉默了许久,方缓缓说道:“原来如此。请你回覆石帅,李清是今之国士。他的确心怀故土,但是必不负夏主。”“可惜!”“但也未必没有希望……”“哦?”“若是夏主走投无路,李清必不肯再为西夏效力,此时他定转投大宋。”那人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成熟了几分。

“我会回禀石帅。”青年男子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

“恕不远送。”那人低声说道,顿了一会,仿佛炫耀性的又补了一句:“侍剑!”侍剑身形停了一下,终于强忍住回头的,继续走出了这间房子。

约半个月后。

此时正是西夏大安四年十月中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有“塞上江南”之称的兴庆府附近都裹上了银装,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浑之中又多出了几分英气。在兴庆府的王宫之内,夏主秉常身着黑狐袍,正与一干亲信的臣子商议着犹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决意,要仿宋、辽之制,改革国家之礼仪制度……”没有人知道秉常为何突然下定了决心。事实上,连李清、文焕、禹藏花麻这几位素所亲信,并且一意劝诱夏主改行汉制的臣子,都觉得事情非常的突兀。三人在人群中无奈的交换着眼神。历来要行大事,都必须谋定后动,不除权臣,未专朝政,轻言改制,实是取祸之道。但是秉常突然之间在更大的范围内,公开提出此事,却不吝于打草惊蛇。

但是秉常对这些似乎毫不介意,他苍白的脸上印出兴奋的红潮,正一厢情愿地沉浸于自己对未来的憧憬之中:“……宋帝用石越之策,改革旧章,宋因此而强;辽主学习宋制,励精图志,契丹中兴,贻始于此……我大夏虽小,然素与二强抗礼,今日之弱,全是因循守旧,若仿契丹之策,以宋为师,大夏中兴,指日可待!……”

宋朝与契丹的君主,都是那么的年青,却都能让国家有如此成就,这一点就让年青的夏主即惭且妒。景宗皇帝、毅宗皇帝时,白上国还是大陆西北让任何一国都不敢小觑的军事强国,传到自己手中,却没落至此,几乎有亡国之危!想到这一点,秉常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烧起来。

是的,自己绝对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秉常回避了梁乙埋的阻碍,他将梁乙埋长达半年之久的告病,当成了梁乙埋的一种妥协与退让。

“朕要放手施为!”秉常在心里对自己打气,“我不会比赵顼、耶律浚差一点半点的!”

然而宫中群臣的态度,却出乎秉常的意外。

在他做了这番表示之后,十余个素来亲信的臣子,都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死寂般的沉默,仿佛连殿外飘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秉常一时间觉得十分的难堪,他的目光缓缓移过第一个人的脸上,但他目光所到之处,那些臣子无不将头垂下,避开他的目光。禹藏花麻更是一开始就垂下了眼帘,绝不看秉常一眼;李清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也终于垂下头去。他们对秉常的这种冲动,即不满,又无奈。

夹杂着失望的怒火,在秉常的胸中点起,他的目光越来越狂躁,越来越恼怒。终于,他的目光移到了文焕脸上。这个宋朝的武状元,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对视过来。

“陛下!”文焕跨出一步,朗声说道:“臣以为改制之事,顺天应人,陛下之举,可称英明!”

听到这句话,秉常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一瞬间,他觉得文焕果真是越看越顺眼。

李清却不满地望了文焕一眼,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过于急躁。臣敢问陛下,此事可曾与太后、国相商议?”

“朕已亲政,国事当可独断!”秉常盯着李清,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他完全没有理想李清的用心,不知道李清是想给他留下一个回旋的余地,反而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陛下!”李清跪了下去,顿首道:“臣之忠心,可表日月。然而天下之事,欲速则不达!请陛下三思。”

“李将军此言差矣!”一直不曾表态的禹藏花麻,终于开口。“以宋为师,推行汉制,革新国政,亦是李将军之夙愿。陛下之举,实是英明。我大夏虽居西陲,然好礼慕义,崇儒尚文,国家典范,皆出先贤,岂可永久自居于蛮夷?况辽主师宋而强,宋朝变法而兴,若大夏固步自封,必有亡国之忧。臣虽不材,愿为陛下马前卒!”

禹藏花麻说完,朝李清挤了挤眼。其余群臣,眼见这般情势,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一一表示拥戴。李清眼见着秉常眉开眼笑的神情,又见着禹藏花麻与文焕的眼色,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暗道一声:“博一把罢!”也跟着大声说道:“陛下英明……”

次日。

兴庆府大朝会的朝钟撞响,在国相梁乙埋缺席的情况下,夏主秉常身着汉服上朝,正式下诏,自即日起,大夏国罢废蕃礼,改行汉制!

此诏一下,梁乙埋在西夏的实力便展现出来了——殿中立时便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长跪不起。他们借着夏景宗元昊的名义,反对秉常改行汉制。还有三成的官员则彷徨不定,心存观望。真正秉常改制的,连二成都不到!

秉常悖然大怒,命令武士将这些官员全部撵出正殿。并颁下严旨:五日之后再次朝会,敢借故不到者,即斩!有敢服蕃服者,即斩!

同时,秉常又向全国颁布诏令,申明西夏从此要推行行汉礼、着汉服、习汉文、开科举、建学校、办报馆、整军队、轻赋税、和邻国、通互市九项大的改制措施。至于其小的条目则更是内容丰富,前三项不论,如开科举、建学校,就包含奉儒教为国教,开创明理、格物、武学诸科,而军事学校更是重中之重;整军队一项,则是要将西夏军队,分成御围内六班直、羽林军、部落军三种,要重建一只以骑射为主,正军人数在五万左右,装备精良的精锐羽林军,以此为西夏军事力量的核心,并且要仿效宋朝创建卫尉寺,将监军一职彻底职业化,并且深入至每个部落的百夫长一级;而轻赋税一项,则是规定西夏将用五年时间,逐年减轻赋税徭役,最终确定十一税的比率,并保证服兵役的户口税率再减为三十税一;和邻国、通互市则是向宋、辽同时称臣,与吐蕃议和,以推进双方的贸易,并缓解边境的危机,同时向西扩张掠夺,以弥补在东面的损失……

史称“大安改制诏”所提出来的措施,平心而论,若西夏果真能顺利施行,恢复国力并且一举进入完全的文明时代,也绝非没有可能。

但是这么多的措施,想一次推行下去,没有一个极其强势的君主,是绝不可能的。而且西夏君臣,无论是秉常,还是李清,亦或是禹藏花麻,或者是反对者的梁乙埋与梁太后,都缺少宋朝君臣的财政概念。而唯一略微有点财政观念的文焕,用心却并不纯良……

将西夏国内极其沉重的赋税降低,以缓解百姓负担,本意上是好的,但是此举却足以让西夏的财政在短期内破产——除非他们能同时掠夺到大量的金银;而且,西夏更多的普通百姓受到的最残酷的剥削,不是来源于国家,而是来源于部落首领与贵族、地主,这一点上秉常无能为力——他并非辽主耶律浚,辽国在内战中,许多贵族被清洗,从而使国家直接管理的户口增多,贵族统治的人口只占到少数。而且辽国地域宽广,辽主仅仅以契丹、奚、汉三族为统治基础,便可以毫无顾虑地将财政压力转嫁到其他部落头上。这两个原因,使得辽主可以大胆地减轻百姓赋税,以收买民心,恢复国力。所以,尽管秉常的这一举措是向辽国学习,但是因为两国情况完全不同,导致这一措施在西夏要面临极其巨大的困难——除非秉常有能力在短期内将西域完全征服,将那里掠夺一空或者另有敛财良策。否则,他其余所有的改革,都是要钱的,仅仅依靠通互市这一个利源,绝不可能支撑起这么庞大的改革措施。

据说石越得到“大安改制诏”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西夏国库到底有多少钱啊?在推算出西夏财政状况可能好过宋朝,但却不可能太富裕之时,石越便开始怀疑秉常找到了一条金脉。

但不论如何,大安四年的冬天,秉常与他的亲信臣子们,却是抱着极大的热情,想要推行他们的改制的。

“胡闹!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后!”梁太后拍着桌案,身子气得直发抖。

她儿子想行汉礼的风声,她的确早就听说过。但是这么久没有动静,本来她都快认为秉常已经死了这个心了,但不料两天之内,秉常就突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而且,事先根本就没有询问过她的意见。

“背典忘祖!”梁太后气急攻心,说话都有点哆嗦,“来人!来人!去叫皇帝来见我!”

“太后息怒。”嵬名荣低声劝道。

“你说,你说……我们好好的胡人,却要穿汉服,习汉文,行汉礼,景宗皇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梁太后指着揉成一团的“大安改制诏”钞本,这个一向都胸有成竹的女人,都不禁痛心疾首。

“太后……”嵬名荣犹疑着。

梁太后望着嵬名荣的神色,哼道:“有话就说!”

“依臣之见,这改制诏书,也未必一无是处。”嵬名荣硬着头皮说道,秉常的这份诏书的内容,对许多西夏人来说,并非没有吸引力。“国中如今议论纷纷,众人都觉得诏书之策虽小有不妥之处,但大体确是良策,不过怀疑能否实行罢了。”

“连你也糊涂了!”梁太后指着嵬名荣骂道,“你看看这些事情,我大夏做得,可南朝也做得!我大夏论人口土地,还比不上南朝一路!果真行此策,我们凭什么与南朝相抗?我大夏之根本,是胡俗!只有这一点,南朝永远也比不上。南朝养一个骑兵,花费数千贯,尚且未必是善战之士,我大夏却不要花一文钱!若果真崇儒尚文,不出数代,风俗变更,南朝不废吹灰之力,便可灭我。真是糊涂啊!”

“然则现在依守旧章,也有亡国之危。”嵬名荣一时也判断不了究竟谁对谁错,只得据实直言,“况且人心皆以宋朝为强国,人人皆道要师宋自强……依臣之愚见,太后莫若静观其变。主上也不是一两句能劝过来的……”

“劝不过来也要劝。别的我任他去做,不过行汉礼、着汉服、习汉文、办报馆这四项,却一定要废。学校可以建,但是要教也只能教蕃文的。”梁太后咬牙道。

意外的,秉常在梁太后找他之前,便先来向梁太后秉告改制之事了。

双方的谈话注定不会有好结果,虽然秉常在内心十分畏惧梁太后的权威,但是射出去的箭,也不可能再回头。

五天时间很快过去。再一次大朝会到来。

秉常满意地接受着殿中的文武百官身着汉服,用汉礼进行朝拜。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心中得意洋洋——忽然,他的目光停在几个人的身上,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野利拿!讹庞良固!吴江!”秉常的声音仿佛结了冰一样。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这三人身上:在一遍汉服中,只有这三人依然身着蕃服,并且用蕃礼参拜。

殿中顿时沉寂下来。

这三个人都是元昊时代的臣子,野利拿更是做过谟宁令,讹庞良固则做过枢铭,吴江虽是汉人,在谅诈时代也当过北院宣徽使。

而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三人与梁乙埋素来很亲密。

梁乙埋一面让梁氏子弟与大部分党羽假意服从秉常,一面却挑出三个老臣来,试探秉常。其实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改制诏中,对军队的改革,早就被众人解读成秉常想借此机会夺去梁氏的兵权。梁乙埋又岂会束手待缚?

秉常的脸上仿若涂上了一层严霜。

“朕五天前的诏令,你等不曾听过?”

“那是乱令!”野利拿自恃身份,倚老卖老地说道。“变乱祖制,臣不敢奉诏。若穿汉服,臣死后无脸见景宗皇帝!”

“是么?”秉常的声音更加严酷,“只可惜,轮不到你来指责朕!”他转向讹庞良固与吴江:“你们两个呢?”

“臣等不敢奉诏。”

“你们也是怕无脸见景宗皇帝么?”

“是!臣等愧对列祖列宗!”讹庞良固与吴江从秉常的眼神,感觉到一丝凉意,但事已至此,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好!甚好!”秉常忽然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但只是一瞬间,他的脸便又沉了下来,一股杀意弥漫在脸上,“既然你们这么想见景宗皇帝,朕便成全你们!”秉常这句杀气腾腾的话,在殿中空荡地回响,几个胆小的,吓得一个哆嗦,几乎跪了下去。

“来人!”秉常厉声喊道。

几个武士大步上殿,抓住野利拿三人。三人不料早被秉常吓呆了,连话都没说出来,便听秉常冷冷说道:“我大夏素来尚武,不忌血腥,便将这三人在殿中处死,悬首示众三日,全家抄没为奴!”

“遵旨!”

“慢!”

“陛下息怒!”

秉常看都不看准备求情的官员一眼,厉声喝道:“立即行刑!敢求情者,与罪人同罪!”

“遵旨!”殿中武士毫不含糊,拔刃出鞘,一刀一个,顷刻之间,三人便身首异处,血溅殿中。西夏诸臣并非没见过杀戮之人,但这种血腥的场面,却也让许多人胃中翻滚,忍不住想要呕吐,但是看着秉常杀气腾腾的样子,又只得拼命强忍,绝不敢表露出来。

而文焕早已带头跪下,高声呼道:“陛下万岁!万岁!”

众官员连一齐跪倒,同声唱和:“陛下万岁!万岁!”

史称“大安改制”的西夏政治改革,正式血淋淋的拉开了序幕。

李清府。

“你给皇上出的这个主意,实在太过于血腥……梁乙埋岂会善罢干休?”李清回想起殿中一幕,忍不住责怪着事情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文焕。但是他也有点无可奈何,夏主对文焕的信任,现在丝毫不亚于他。

“难道不杀人,梁乙埋便会善罢干休?”文焕淡淡地反驳道。实际上他心里巴不得梁乙埋发难。

“以这样的手段,众人不会心服。”

“行大事,必先立威信。罚当罚,赏当赏,则众必心服。”文焕不以为然。“严刑峻法,可以让众人明白皇上的决心。法令更易推行。”

“不是这般。”李清摇摇头,“状元公你太偏颇了,德刑不可偏废。”

文焕笑道:“我们不必辩论这个。实则我献此策,还另有用意。”

“哦?”

“皇上心中对梁氏,似有畏惧之意。”文焕毫无顾忌的说道:“用这种非常手段,能增强皇上的勇气与信心。若老是对梁氏不敢动手,事必败。而今日之杀戮,在他日对付梁乙埋之时,亦可震慑众人,使众人不敢轻易偏向梁氏一方。”

“罢!罢!”李清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事情已经发生,再说多了也没有意义。现在他最担心的,是梁乙埋的反应。

自己的党羽被杀,梁乙埋岂会善罢干休?

李清不由握紧了拳头。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新宋最新章节 | 新宋全文阅读 | 新宋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