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夏主秉常的语气中,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惊愕。
数日之内,沿宋朝边境的诸军司,向兴庆府告急的快马不绝于道。对于宋军大规模的军事集结,西夏的边将们,都有几分模着不头脑。宋军集结大军,从常理而言,必定是为了进攻西夏,但是从宋军的举动来看,又似乎并非如此。模不清宋军虚实的西夏边将们,全都迷惑不已。自古以来,都是兵不厌诈,无论宋军是否在搞虚虚实实的把戏,对于不知底细的西夏人来说,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保持备战的状态,高度警惕,同时一面派人去刺探宋军的军情,一面则向兴庆府报告。
须得快点兵迎战,国相知道了么?秉常着急的问道。
李清与禹藏花麻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清跨上一步,低声道:陛下,这是千载良机!秉常愣了一下,没有明白李清的话。
召国相进宫,商议军机,然后趁机……禹藏花麻解释道,一面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秉常吃了一惊,旋即摇头,道:强敌当前,这样不妥吧?万一激起内变,岂不为宋军所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李清语气中,透着寒意。
先召国相进宫议事……秉常犹豫着,下达了命令。
是。李清应道,退了下去。他知道秉常的决心,实在是不可以信任,有些事情终需要亲自布置。
目送李清退下,秉常又把目光投向禹藏花麻,忧心忡忡地问道:宋兵人马多少,进兵方向,没有一样是清楚的,驸马以为是怎生应对才好?各处都是急报,莫非宋兵是数路大出?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投向一幅画得不怎么准确的西夏地图,游移不定。
陛下莫急。禹藏花麻沉吟了一下,任他宋军几路来,总有应付之法。各地烽烟未举,可见仗还没打起来。眼下之策,只得先在灵州一带集中兵力,以备非常便可。秉常此时早无主意,只听禹藏花麻胸有成竹的口气,心下稍安,连连点头。
与此同时,梁太后宫中。
你是几朝的老将,觉得这事如何?梁太后坐在胡床上,从容地问着嵬名荣。
嵬名荣想了一会,沉声道:臣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怎么说?梁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自古以来,有智者之名者,多是谨慎之人。臣观石越为人行事,一向多谨慎小心,每做一事,都是谋定而后动。这既是他的优点,亦是他的缺点。既是石越在陕西主事,若是宋军果真要来攻我,总不会只有一万两万人马。若是兵马上十万,这般大的调动,他便是瞒得再好,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你是说,石越在用诈术?梁太后不禁倾了倾身子。
兵书上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种事情,总是难料。不过臣以为,若是在陕西主事之人,是李靖李卫公那般的人物,则便是五千之众,亦可能是实;若是石越,十万众以下,皆是虚多实少。这点人马,他最多也就敢扰扰边。嵬名荣下了断语。
梁太后沉吟了一阵,忽然叹道:你这话纵是有理,但是国中只怕无人敢信。嵬名荣亦不禁默然,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梁太后说的,确是实话。休说他人,连他自己,内心中也会有几分犹疑的。眼下国内其实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前线情况不明,谁又敢保证说宋军真的就不会大举进攻?误国之罪,对谁都太沉重了一些。
罢了,我先去见见皇帝。梁太后忽然起身,又问道:那个文焕,可有异常么?亦没甚异常之处。嵬名荣忙欠身回道:他领了皇上的诏旨,现在专心负责筹建讲武学堂。梁太后微微点头,想了一会,忽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多疑了点?谨慎总是没有错的。嵬名荣委婉地回道。其实他心里的确认为梁太后多疑了,以文焕的遭遇,救驾的功劳,实在没有怀疑的理由。不是人人都比得上景宗皇帝的。嵬名荣在心里安慰性的解释着,当年元昊对那几个汉族秀才,可不曾有过什么怀疑。不过强者有掌控他人的自信,这也不是人人效仿得来的,所以梁太后的作法,也不能算错。
嗯。梁太后点了点头,笑道:我毕竟是比不上景宗皇帝啊。目光悠悠,仿佛是无意,又仿佛直透嵬名荣的内心。
嵬名荣吓了一跳,连忙把头深深地低垂下去。
国相府。
抱病的梁乙埋,在他的园中,正与一干党羽商议着大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梁乙埋冷笑道。他这话并非是为了给手下打气,而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的。虽然两次大败于宋军之手,但是梁乙埋并不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指挥有误造成的。
国相所言甚是。党羽们拍着马屁。
梁将军,你怎么看?梁乙埋的目光,移向默然不语,不肯随声附和的梁永能。
梁永能欠了欠身,没有看旁人,沉声道:国相,此次宋军做得甚是高深莫测,不可掉以轻心。到目前为止,除静塞军司仁多澣以外,各军司所报,都只知道宋人在边境集结大军,但既不知道兵马之数量,亦不知道旗号,更不知其意图……意图还用问么?司马昭之心……梁乙埋冷冷望了说话之人一眼,那人吓得一缩头,把剩下的话咽到了肚子里面。
将军的意思是?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按常理而论,南朝兴大兵之前,必然要闹得举国沸沸扬扬,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事从表面上来看,必是石越虚张声势。况且宋要入寇,若无十万之甲兵,在下可为国相吞之。若出动十万之众,调动兵马粮草,我之细作再无能,亦不可能全然不知。故此,在下以为,宋军如此,绝非灭国之兵。然则,石越狡诈,亦不可掉以轻心……梁永能为西夏名将,也并非幸致。
这又是为何?按将军的说法,我大夏不是可以高枕无忧么?有人发问道。
梁永能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石越并非是想一举而灭我西夏,他是想蚕食呢?这……他调集军队于边境,见我有备,则他自然不敢轻易挑衅,但我若无备,焉知他不敢取我边地?梁永能叹道:石越小儿如此行事,便是要叫我明知他是虚张声势,却也不敢不防。难道他不怕空耗兵饷粮草么?梁永能皱眉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或者,南朝是想如此耗垮我大夏。但这般行事,时间短了不起作用,时间长了,却要两败俱伤。真真让人不解……还有让人奇怪的是,为何静塞军司没有报告环庆路有异状?定是仁多澣与南朝勾结。定是如此……我要弹劾他……众人顿时纷纷议论起来。梁乙埋看着众人,却也无意制止,只是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梁永能的分析,也许是正确的。如果夏国无备,宋军趁虚而入,那便是又一个绥州。这般蚕食下去,西夏的灭亡,也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且,梁永能还少算一种可能,如果西夏不集结军队准备,万一宋军突然发难,攻入国境后,竟然并不收手,那时候再临时召集兵马,怎么还来得及?因此还是要点齐兵马,以备战争。何况此事对梁乙埋并无坏处,秉常刚刚宣布要免税罢兵,转瞬之间,局势急定,他税也免不成,兵也罢不了……梁乙埋不禁幸灾乐祸地暗笑起来。
正计算着,忽有家人急匆匆走来,在梁乙埋耳边低声说道:皇帝宣见国相。告诉使者,我病症加重,不便相见。皇上所问之事,我已知晓,不日便有奏章递上,请皇上毋忧。梁乙埋根本没有兴趣接见中使。
是……关于贡举之事……梁乙埋转过头,便说起其他事来。
西夏王宫之内。
李清拉住回报的中使,问着情况。
国相不肯来么?李清皱眉道,一面瞥了殿中一眼,梁太后正在那里和秉常说着话。再去催一次。中使吓了一跳。望着李清,嚅嚅道:这……这……伪传……什么伪传?李清冷冷地说道:这是皇上的旨意!眼下皇上没空理你。是。被李清的目光盯着,中使只觉得背脊发凉,连忙应道。
真是狡诈。李清望着再去传谕的中使,在心里骂着梁乙埋。梁太后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从殿中传出,李清侧耳听着,却是断断续续地。他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却是要秉常遣他和梁永能分赴边境,应对局势,梁乙逋居中掌兵策应。秉常在低声抗辩着。
李清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每个对手都极其厉害。石越在此时来这么一招,让李清怀疑他对西夏的局势简直是了若指掌,正好是恰到好处,让西夏左右为难,还逼得秉常失信于国人。哪怕明知是计,也不能不应——他与西夏诸将一样,此时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军事演习,只以为是虚虚实实之计,不过这样的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石越的这一手,一石三鸟,实是狠毒。李清心里自然是佩服的。
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立时就想到利用这个机会,先除了梁乙埋父子再说。谁知梁乙埋亦是老奸巨滑之辈,没有把握,绝不进宫。偏生还怕他狗急跳墙,连易逼他不得。
众人之中,最厉害的,还是梁太后。一切可以利用的形势她都利用到了,可以说是费尽心机,要削除秉常的羽翼。轻轻易易将文焕赶出宫去,现在又开始对付自己,要利用这形势,将自己和夏主分开——若从单纯的军事角度来看,梁太后的应对之策无疑是正确的,由自己与梁永能分别节制方面,以二人的才干,除非宋军真的是大举来攻,否则边境绝对吃不了什么亏。而使梁乙逋居中策应,更可保万无一失。
但是梁太后背后之意,秉常岂能看不出来?自然也不肯答应。
自己的这个君主,虽然见事并不糊涂,但却少了居上位者的狠决果敢。
李清不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静静的等着。
过了许久,梁太后与秉常还在殿中争执着,但是声音却冷了下去,李清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禹藏花麻不停地向外张望着。
去传旨的中使又回来了。
国相依然托疾不来。中使不太敢看李清的脸色。
再宣!李清铁着脸低声喝道。
是。这次中使连问都不敢多问,又急急走了出去。
中使一连跑了四次国相府,但是梁乙埋始终不为所动。最终李清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放弃。但是梁太后却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人。
她盯着秉常,厉声问道:皇帝岂可任性?哀家想问问皇帝,若不如此,皇帝想要如何应对?母后放心,待事情更明了一点,再议对策不迟。我已派人去召国相,国相必有善策。秉常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文焕被斥,若李清再派往地方,他的改制,实际上就是等同于失败了。
梁太后哼了一声,道:皇帝怎可说得这般轻易?军机大事,岂能一再拖延。若待事情明了,大事早已不可为。国相告病当中,皇帝是一国之君,终须自己拿主意。眼下之事,实离不了李清。莫若遣别人前往。听宿将议论,我夏国善用兵之将,惟梁永能、李清数人,若遣不会用兵之辈,反误大事。皇帝要离不了他,待事情一了,再召回他便是。他想久镇边关,祖宗法制还不许呢。嵬名荣也是几朝的老将……秉常终于忍不住,反将梁太后一军。
梁太后淡淡一笑,道:嵬名荣老了。妹勒伦亦善战。妹勒伦临阵无勇,多谋少断,不可托重任。那野利辂如何?野利辂有勇无谋,偏还有野心。李清、梁永能,虽然节制诸将,但是一道诏旨,便可解其兵权,无反侧之忧。野利家在国中根深蒂固,使将容易撤将难。秉常又问了诸将,都被梁太后否则,偏偏还言必中的。秉常顿时理屈辞穷,却只是不肯答应。
梁太后也不催促,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秉常。
禹藏花麻偷眼望望梁太后,又望望秉常,已知道无论如何,梁太后占尽了上风,秉常终须要屈服。但是仁多澣不敢来兴庆府,李清若再往地方,则大安改制终究是一句空言。他沉思许久,终于咬牙说道:太后,陛下,臣斗胆……驸马有何良策?秉常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还有禹藏花麻在殿中,不由喜出望外,望着禹藏花麻。梁太后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禹藏花麻,嘴角流露出的笑容,不知道是讽刺还是什么。
臣虽无能,智勇不及李将军,但亦愿为太后、陛下分忧……禹藏花麻欠身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若一定要有一人离开兴庆府,自己走总好过李清走。
你要请缨?秉常不由愕然。
禹藏花麻苦笑了一下,道:臣虽然不过一介武夫,但也敢保证,若有臣在,只须宋朝不是兴兵十万来攻,臣可为陛下当之。他说完,眼光瞥了梁太后一眼,却见梁太后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更加深不可测。禹藏花麻怔了一下,心中一凛,一个念头浮了上来:难道她本来就是想算计我么?这一想之下,愈发觉得此事大有可能,不由大觉沮丧。但是想来想去,自己不站出来,却又没什么别的良策。
驸马请缨,我也是信得过的。梁太后悠悠说道:若是这样,实是两全其美。这……秉常一时还接受不了。
请陛下放心。到了这个时候,禹藏花麻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了。
皇帝还犹豫什么?梁太后拿眼睛斜睨了秉常一眼。
秉常犹疑了一会,终于点点头,道:若是驸马,朕也放得下心。便依母后之策。禹藏花麻顿时松了口气,但心中又泛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在皇帝的心中,自己并没有李清重要,这件事情虽然早已知道,但是被自己亲自证实,却并非一件多少让人高兴的事情。他把目光移向梁太后,却见梁太后脸上波澜不惊,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个女人,真是可怕啊。禹藏花麻心中闪过这个想法,连忙把目光收敛起来。离开兴庆府,也许未必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