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的启明星亮的越发刺眼了,整整两个时辰过去了,在曾志国的努力下,在其余明军将领和普通官兵的努力下,伤痕累累的扬州城顶住了清军整整三轮凶猛的进攻。
在清军攻势如潮,局面最为凶险的危急关头,淮扬镇的总兵刘肇基率领自己的二百多人的亲兵队和家丁一起出击,沿着城墙四处拼杀……在他的努力之下,建奴最凶恶的一波攻势又被遏制住了。
曾志国知道,这位总兵也暗中派了二十多名家丁护卫着他的家人出城去了,曾志国没有觉得这种行为会有损于刘总兵的光辉……太明太子太保,右都督、淮扬镇总兵刘肇基一直拼杀在抗敌的第一线,从不畏惧和胆怯,也没有考虑过只要投降就能保住自己的功名富贵……曾志国甚至连他的长相也不记得了。在刘总兵战死之前,曾志国只是觉得这位淮扬镇总兵只是一个庸将,既没有过人的武勇,也没有以一个人带动整支军队的个人魅力,同时也没有将略,总的来说,刘总兵没有任何的过人之处。
在史书上这个人也是默默无闻,与那些史书留名的将星相比,这个人既没有能力,也缺乏智慧,更加没有运气。他只是那些在大明末年默默战死在前线的将领们相同,没有投降,没有退缩,拿着自己的佩剑冲杀在前,一直到战死为止。
杜松、刘铤、贺世贤、尤世威、曹变蛟、何国纲、王廷臣……在与建奴的战斗中,大明总兵一级的将领中有祖大寿与吴襄、吴三桂、李成栋等败类,也有与刘肇基总兵一样战死在第一线的总兵官,他们没有寻找任何理由为自己开月兑,也没有在吃光全城百姓后再选择投降,他们只是与自己的麾下兄弟们一起挺身而战,直到白刃加身,英勇战死!
他们没有辱没自己的祖先与军人的身份,尽管他们失败了,不过在曾志国看来,他们才是大明军队的脊梁,虽死而英名不损……壮哉!
扬州城墙已经被轰塌好几处了,如果不是曾志国想出了用土包和尖木填城的办法,在两个时辰之前扬州就该陷落了。在又一次的失败之后,建奴又一次后退了,除了留下几百具尸体之外,他们一无所获。
远方的清军阵地上,隐约又有火光闪动,这是天佑军在调整炮口,准备新一轮的射击。
红夷大炮威力巨大,不过缺点也极为明显;每次打上二三十发后就得暂停发射,等炮管冷却之后,才能再次开火,不然就得有炸膛的危险。清军适才在轰击打塌了几段城墙后只能让炮管先冷却,城头明军也是借着这个才有了喘息之机,奋力苦战殊死抵抗,这才勉强挡住了建奴的第一波攻势。
只是城头明军虽然奋勇,到底是敌众我寡,而敌人炮火又可以再一次发射,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城池再也守不住了。
城中的召来的民壮适才死伤惨重,而到了这个时候,未经过训练的民壮已经不能再使用了,尽管有很多扬州府的衙役弹压管束,还是有大量的民壮借着夜色逃走了。他们知道东城那里早就打开了一条生路,而且他们的家人多半也早就出城逃走了,再苛求这些普通的百姓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知会给知府大人他们,城池已经守不住了,教他们尽快带着家人从东城走吧。”
曾志国已经丢掉了佩剑,明军将领一般都是佩剑为主,不过曾志国发觉以自己的臂力来说,还是挥舞大刀劈砍比较过瘾,况且在刚刚的肉搏战中他的佩剑已经遗失了。
在他的身边只剩下不到两千人的天雄营的残兵,在刚刚的几次进攻中超过半数的明军将士多半当场阵亡了,在夜色中低声申吟的伤员注定也活不过今夜,没有抬他们去救治,因为救治伤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等天明清军入城一定会搜捡城头附近,所有的伤患都会被用残酷的手法杀害掉……曾志国已经布置了补刀队,在撤出城头之前,会给那些不能走动的重伤患补上一刀,让他们安然上路。
如此高的战损,如果不是刘肇基死难在前,曾志国一直在城头鼓励士气,明军的防线早就崩溃掉了。
不过就算现在的情形与崩溃也差不到哪去了,在刘肇基死后,曾志国接管了整个西城。明军一万一千人的精锐全部在西城,现在能够站在城头的已经不足六千人,而且很多人身上带伤无力再战,除了身体的创伤之外,所有的明军将士的精神都彻底跨了。
现在建奴只是不了解城头的情况,其实不需要大炮,只要他们再大举进攻一次,城头的防御就会彻底跨下来。
“好样的,弟兄。”
满脸血污的曾志国拍一拍一个伤兵的肩头,这个伤兵被砍断了一只胳膊,因为失血过多,整张脸在火把的照耀下显的异常的惨白。
“副帅,小人叫孙磊,家人已经出城,算算时候也该到江边了。虽然小人要死在这里,不过小人的心里还是很高兴……希望副帅能够把小人战死的消息带给小人的家人,谢了。”
这名叫做孙磊的伤兵明知道补刀队就在曾志国的身后,不过他依然显的很开心。在曾志国下令放百姓出城之后,出身淮扬镇的士兵士气不但没有崩溃掉,反而越发高涨起来。
在那些文官心中,放掉士兵的家人会导致士气低迷,而在曾志国的眼前,显然是一个绝然相反的例子……一个正常的男人应该是在最危险的时候选择牺牲自己来保护家人,现实果然证明曾志国的选择和判断是正确无误的。
曾志国注意到这个伤兵的手中紧紧握着一个平安符,这显然是他的家人在临行前所赠……他尽量用最诚挚的语调向着那个伤兵保证道:“孙兄弟,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家人,并且告诉他们你是在城头奋战到底,为了他们的平安最终战死的,这样你的家族会以你为荣。并且,在我光复扬州之后会让他们找到你的遗体,让你葬到你的家族墓地里去。”
“谢副帅……”
那个伤兵放下了所有的心事,满足的申吟了一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后带着满脸的笑意高高抬起了自己的脖子。
在曾志国身后的补刀队里立刻有人上前,哽咽着挥刀把那个伤兵的喉咙划断了。在发出了一阵喘息声后,那个伤兵立刻死去了。
并不是曾志国残忍,如果这些伤兵落在建奴手中一定会死的比现在要痛苦许多。在付出了巨大的伤亡才攻入扬州后,可以想象清兵阵营内将蓄积了多少的怒火……他们一定会最先残杀这些受伤的明军士兵,然后才再去屠杀百姓。
城外的天佑军又一次打响了火炮,在隆隆的炮声中,曾志国向着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明军将士们呼喊道:“诸位弟兄,我们又一次击败了建奴。尽管他们有十倍于我们的人数,还有红夷大炮助阵,不过我们还是击退了他们,让这些野兽困在扬州城外不能进入。我们保护了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没有辜负圣上和朝廷,我们用刀剑告诉了敌人什么叫做大明军人的勇敢与威武……”
环顾着一张张骄傲的面孔,曾志国知道自己夸大了事实,眼前的明军缺乏军纪,缺乏训练,没有精良的装备,也没有强健的体格,完全不符合曾志国心目中强军的标准,不过在此时此刻,曾志国愿意为自己和这些仍然坚守在城头的明军将士感到由衷的骄傲……在这个时候的扬州能把建奴南下的脚步拖了这么久,能杀伤了这么多精锐的建奴,在没有自己这个主将的命令之前,这些已经被打残了建制和没有了系统指挥的明军仍然没有崩溃,这已经及其的难能可贵了。
在这一次的扬州守城战中,曾志国知道自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不过他能做到的仍然不多。他没有办法把这些明军变成一支真正的强军,他没有办法让城里的文官集团尊重第一线的将士,他没有办法整合整个扬州的力量来对抗敌人,他也算不上是经验丰富而且指挥出色的一线将领,甚至他在很多细微处还不及明军的一个千总。不过他已经竭尽所能,他相信眼前这些明军将士们也一样尽力了……如此,足矣。
“希望我能变的更强,希望他们也能变的更强。”
在他讲话的最后,曾志国宣布扬州无法再守了,他宣布其余营头的明军可以先走,出了东城之后尽管保持建制行动,这样等建奴发觉之后也可以继续进行抵抗而不至于被敌人轻松击破后杀掉。
在曾志国的安排之下,所有的明军开始有条不紊的撤退,成队成队的明军开始涌下城头,向着东城方向狂奔而去。忠贯营与中军营的将士看到同僚们逃走之后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不过军心并没有立刻跨掉,因为他们的主将仍然与他们一起留在城头。
“好了,我们也走吧。”
在建奴打了半天火炮又轰跨了大段的城墙之后,曾志国带着残余的一千多将士也开始下城撤走。临行之际,他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一眼城外,就在不远处,建奴的主力已经又开始做好了准备,这一次清军也知道明军是强弩之末,再也抵挡不住他们前进的脚步了。
“我一定会回来的。”
心情复杂的曾志国匆忙向着城外大叫了一句,然后立刻带着将士们下城而走,在他们赶到东城之后,还要负责狙击断后,不能让清军立刻追赶到大队的败兵和百姓,如果没有人稍稍迟滞一下清军的步伐,虽然清军从入城到反应过来还要一段时间,不过如果放着对方追着自己打的话,后果仍然是灾难性的。
这一次曾志国纯粹就是在赌博,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首先他不能保证忠贯营与天雄营的精锐是否能打退东城的绿营汉军,然后他不知道清军最高层是否知道东城的情况,并且放弃西城战场派主力赶到东城去追赶百姓,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狙击行动是否会成功,是否能打掉清军的探头部队,让敌人在黑暗中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逃出生天,从现在开始整个扬州城都会失掉秩序,而且在出城之后很多地方都是一片黑暗,如果在出城后与清军的追击部队遭遇,能否能活着逃走就是纯粹的碰运气了。
做为一个刚刚领军不到一个月的将军,曾志国也只能做到现在这样,没有办法做的更好了。
在下了城头之后所有的将士簇拥着曾志国向着东城方向狂奔而去,从扬州西城到东城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不过考虑到房屋与地形的限制,这一段距离就显的极为漫长。
“快,再快些!”
在几百支火把的照映下,在半轮残月微弱的月光之下,一千三百余多人的明军残部奋步急走,在他们身后不远,建奴已经登上城头,奔走中的曾志国清楚的听到了城头上的建奴用满语在欢呼和叫嚣着。
很快,他们就能打开已经被堵死的城门,放进来更多的清军,然后他们会沿着街道搜索和追赶,留给曾志国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副帅!”
等曾志国赶到东城附近时,新任的忠贯营参将曹毅正焦急的等待着,在发现曾志国走在队伍之前后,曹毅立刻迎了上来。
“曹将军,怎么你还在这里?”
曾志国也发现了曹毅,曹毅在不久之前还是一个游击,麾下有接近三百人的骑兵,专职负责侦骑的指挥。曾志国在接管了三个营头的指挥后把他要了过来,看中的就是他手中的骑兵力量。而今天负责把史可法带到江边先行离开的也是此人,一看到他,曾志国的心中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在满脸惶恐不安的曹毅身后,身着大红官袍的史可法骑着马正面色安详的看向曾志国。
“该死,当真该死。”
发现史可法之后曾志国立刻暴走了,在他的预想之中,不管百姓能逃出多少,最少在精锐骑兵的保护下史可法可以逃出生天。在历史记录中史可法在城破之后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带着几十个家丁亲卫骑马出城,不过他愚蠢的从西城逃跑,没过多久就被大队的建奴骑兵包围打败,最后被当场俘虏后杀害了。
而现在史可法还在东城这里,建奴很快就会杀到此地,只要运气稍微有点不好,他和史可法就注定要死在这里或是被建奴在半途中追赶到,最后还是摆月兑不了史可法死在扬州的命运。
“难道历史是不可改变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