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天下 第二卷 南方 第十章 君子与小人

作者 : 淡墨青衫

“老三,你觉得曾志国此人怎样?”

拜会之后自然是酒宴,酒宴之后,郑鸿逵与曾志国促膝长谈,表示效忠之意,同时暗示郑家与东林党的关系密切,如果曾志国决心跟着史可法和东林党干到底的话,郑家的水师的是坚定的站在曾志国与东林党身后的。

让郑鸿逵失望的是他居然看不穿曾志国的意思。曾军门虽然位高权重,老实说郑鸿逵并不怎么把这个后生将领看在眼里。

论实力,曾志国也就手头的两营兵,就算把扬州残卒都算成是曾某人的嫡系,手底下也不到一万的兵。

没大炮,没辎重,做为一个新锐的年轻将领,曾志国显然没有多少钱来养活家丁,添购装备,在大明末世,一个将领除了要有自己的嫡系兵马之外,土地豪宅奴仆的数量也是本钱……很简单的道理,阁下若是没钱,拿什么来养活家丁?没有家丁,您又打的哪门子仗啊!

除了没实力外,曾志国也是属于朝中没后台,同僚中没人脉,口袋里没银子的三无将领,在郑鸿逵这种将领面前,曾志国的资历与财力简直是连提鞋都不配。

曾志国唯一的后台与倚仗,唯有东林党人这个护身符而已!

郑鸿逵相信,如果不是东林党现在势力大涨,史可法又对曾志国极为欣赏的话,虽然这个后生将领现在在民间的口碑极好,朝廷最多赏他一个军镇总兵也就罢了,一个后生小子,岂敢奢望更多?

有此想法,郑鸿逵在与曾志国聊天的时候便也很坦然。

他告诉曾志国,在郑家水师奉命赶到长江防线的途中与东林大佬黄道周有过接触。黄道周是当时的名臣之一,论起风骨比钱谦益更受人敬重,在崇祯年间,此老做的最著名的事就是反对与建奴议和,最终因为此事被罢职下狱,此事之后,名声自然大响。弘光朝初,先任史部侍郎,然后加礼部尚书,不过在清军南下的紧张时刻,黄道周没有在南京,而是很诡异的在浙江与郑鸿逵暗中见面。

对这个消息曾志国当然很紧张,这代表着东林党和江南士绅阶层对弘光朝的态度。清兵一宣布南下时,好多东林大臣已经从朝廷中退出了,理由当然是弘光朝无能,已经失去了道义法统。在弘光逃出南京被俘之后,东林党先是杭州拥立潞王,然后是在浙东拥立鲁监国,而在郑家和黄道周搭上关系之后,就很可以理解在长江防线崩溃后,郑家水师不直接入海回福建,而是从浙江一路返回,半途遇上黄道周与唐王,最终拥立唐王,捡了个大便宜回去。

郑家现在已经拥有足够的实力,所缺乏的就是掌握天下风云的时机。南京失陷,江南士绅与军队的实力大损,废唐王落入郑家手中,这是郑家刻意寻得的机会,并非偶然。

所以郑鸿逵一定会投效东林,所以郑家也会支持东林党人,在史可法逃到镇江后,郑家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在接上黄道周与史可法的线头之后,郑家在南京与长江一线长袖善舞寻找时机,端的是好打算,好主张。

如果联络上曾志国这个新进的军门大将,掌握了镇江这个强镇的兵力,那么芜湖的黄得功再倒戈过来的话,整个南明的军事力量已经等于全盘掌握在东林党手中。马士英与他的势力除了京营兵外,已经所剩无已了。

如果曾志国也热衷于富贵的话,眼前的机会已经是他能上位的最佳途径了。

出乎郑鸿逵意料之外,原本是简单明了的事,在曾志国面前却是碰了钉子……不管郑鸿逵如何的劝诱威逼,曾志国竟是完全不懂。

原本应该是一场宾主尽欢的结盟秘会,最终却是一方费尽唇舌,却是一无所获,而另外一方却是听的昏昏欲睡,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最终郑鸿逵气急,拂袖而去。

他到底是郑家的掌事人之一,多年海盗生涯,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出门来仰望满天星斗,晚上一吹,脑子立刻就清醒了许多。

仔细回想了一回之后,郑鸿逵不禁模着脑袋苦笑道:“这曾某人,我竟是看不透了。说权说利,已经说的明白。说富贵,唾手可得!说人事,从此能和衷共济,方国安叔侄不在话下。如此,阁部欢喜,朝中上下的那些老爷们对咱们也自然是百般支持,若是这样,估模着当年左帅也就是如此了,曾某人什么人?才几年行伍,转眼间就要比左良玉还威风,这小子居然是不上套!”

说到这儿,他苦恼道:“世间人,不外于酒色财色,都不喜欢的,也喜欢权。现下想想看看,这曾某人到底是喜欢什么呢?”

郑鸿逵尽自苦恼,郑彩却是一直笑咪咪一旁听着,直到看出这叔父实在是想不明白,于是含笑答道:“叔父不需烦恼,曾志国这人么,是有点儿意思,不过不足为虑。”

“此是何意?”

郑彩悠然道:“侄儿从头到尾,一直在看曾将军的脸色……以侄儿看,曾将军其实是明白的。不过,他有些犹豫,怕是烦恼自己实力不足,唯恐被咱们架空吧。呵呵,一个武夫,居然也有此心智,倒也难得可贵。”

郑彩如此一说,郑鸿逵略想一想适才曾志国的表现,倒也是确实如此。

他不禁失笑道:“他倒也明白!此事明面上是他做主,其实咱们只是用他的名头罢了……他当然心不甘情不愿了。”

郑家豪雄势大,有船有兵有钱,在福建的势力无可动摇,再和朝中大佬勾起手来,以曾志国的力量自然是无可抗衡。

想明白这一点,郑鸿逵的苦恼自然不翼而飞。

他满面春风的笑道:“既然是这么着,咱们在人前要越发恭敬于他,背地里,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多给他些甜头好处,再时不时的压他一下,不怕他不就范!”

郑彩倒是无所谓,只笑道:“叔父最好不要太招摇,朝中对咱们忌惮的人也不是没有。咱们郑家,不小心就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啊。曾某人这里,叔父放心,史阁部会有所举措的。”

到了这会儿,郑彩这个公子哥儿终于在脸上露出一丝与他风度不相称的轻蔑笑意:“一个没根基的武夫,博了点名声还能翻天?若不是阁部一心要用他,此人又与芜湖的黄闯子有些渊源,咱们又何必与他交结,真真是笑话了。”

对郑彩这样刻薄的话,郑鸿逵也深心为然。他向着郑彩森然道:“总之咱叔侄前来并不是奉的谁的令,天下骚乱,明亡势成必然,……这是咱们郑家的机会,绝不可放弃!”

……

对郑家的勃勃野心,曾志国心里明白的很。

他现在只有装傻,唯有装傻罢了……送走了郑氏叔侄这最后两个客人之后,曾志国满怀疲惫的打了一个呵欠,月兑下绣着狮子图案的官服,拿下纱帽,月兑下网巾……终于可以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了。

时间很晚了,不过曾志国没有一点睡意。

现在的他终于能理解什么叫做在火上烤了。原本看到这样的语句时,他并不理解,自己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的时候,曾志国可终于算是明白了。

实力不济的时候被拱上高位,那么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今天的郑家叔侄是这样……方安国那个老匹夫看他的眼光也是这样,甚至连黄斌卿和王之仁都是这样!不要看他们嘴上是满嘴的曾军门长曾军门短,送上的厚礼也很可观,不过曾志国心里明白,这些混账看自己的眼神里,充满着鄙薄轻视。

这个时候,朝廷的令名官位早就不值钱了……左良玉部下有十个总兵,刘泽清与刘良佐等几镇加起来有二十三个总兵,长江防线上的总兵们能组成一个把总队!

提督总兵官说起来威风,不过曾志国手底下才几个兵?他真正的嫡系官位最高的不过是参将,还是过江后才提拔的。

拿什么和这些累世将门和海盗军阀们去斗啊……

他不敢,他真的不敢。在扬州时,那是死中求生,城中无良将无勇将,将有降意兵无战心,史可法本人也只是在等死。

那个时候,他敢表现敢拿主张,甚至敢暗中杀死李栖凤这个总兵大将。不过到了江南,到了南京之侧,到了地位已经能影响天下大势的时候,他不敢了。

他搞不清楚现在是不是肃清马士英一党的时候,他也搞不懂马士英是否该被肃清……他不懂东林党是否值得投效,也不知道如果整个江南落入东林党之手后,抗清的大局会如何的转向发展……

他真的不懂。

他甚至连低层次的官场倾轧都搞不明白,除了知道史可法可以托付之外,这些日子以来,曾志国连镇江城中的文武官员都没有认全。

他懒得去猜测那些官员话语表面背后的意思……他也不想看那些充满着各种情绪的脸,他也弄不清楚现在南京城中的斗争,至于自己这颗棋子有什么样的作用,他也并不能完全的搞明白。

现在的历史走势与他的记忆完全不同了。长江防线稳住了,刘泽清等三镇彻底完了,听说坐海船跑到南京的刘良佐被抓了起来,朝中的东林党要拿他们法办治罪,马士英对此也没有办法可想了。东林党的气焰越来越嚣张,曾志国怀疑他们随时都可能动手内斗。

昨天的塘报上,左梦庚放弃了对湖北的攻势,又开始指责朝廷里有奸臣,左军上下愿意继承先大帅的遗志,继续到南京去清君侧。

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朝野上下竟是全部失语,无人出来表态。

清兵没能过江,江南的局势反而更加紧张了,身在局中的人都能感觉到半空中隐藏着滚滚惊雷,当真是风雨欲来!

“谁来教教我啊……”已经是提督大帅的曾志国完全没有风度的在床上打滚了。

“要不然老子从了吧……”虽然对现在错踪复杂的形势没有把握,不过有一点曾志国还是清楚的,跟着马士英没有前途,这家伙名声彻底被东林党搞臭了,连清朝都不要他,最后老马只能自杀殉国,不能和东林党人一起投降清朝。

做一个被东林党人认定了的奸臣,代价很大的。

现在曾志国最少在表现上是军门提督,跟着东林党干一票,以后地位就越来越稳了,没准拖上几年,就能按着自己的想法来做事了。

“从了也没有好下场啊……”

东林党对武夫的态度曾志国也很清楚,他这样的武将,在东林党的眼里和尿壶也差不多,用完了就扔,最好的结果也是被这些君子们骑在脖子上当成一匹马指哪去哪,稍有不从,下场一定很不美妙。

真是从也不成,不从也不成……现在东林党明显志得意满,要彻底解决敌对势力,以曾志国对东林党的了解,这些君子一定会对敌人赶尽杀绝,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在天启刚即位的时候,因为杨链与左光斗等人在夺门之变中的表现,天启皇帝对东林党非常信任,任用了大批的东林党大臣,于是在那段号称“众正盈朝”的时期,东林党彻底把握了朝中大权。

在东林党掌握了大局之后,同样是文官集团中的楚党与浙党等派失势,已经把朝中大权拱手相让,只图混口饭吃就行了。

如果东林党知道妥协和忍让,最少在天启朝时,东林党是能完全掌握大权的。

就连赫赫有名的魏忠贤魏公公,也几次卑躬屈膝的给杨链和左光斗等人送礼,希望能与东林党搞好关系,大家求同存异,一起生存。

结果杨链等人绝不接受魏公公的礼物,他们把魏公公骂成是奸佞,誓要除之而后快。于是魏忠贤与东林党翻脸成仇,阉党成立。

在得罪死了魏忠贤的同时,东林大佬吏部尚书星也开始痛打落水狗,把所有不是东林党的在京文官打入另册,借着京察的时机把其余诸党的官员全部贬官或是赶出京去。

绝对不与敌人妥协的东林党终于把所有的敌对势力成功的团结在了魏公公为首的阉党之内,杨链等人被迫害致死。

天启一死,魏公公清算东林党的行动被迫停止,东林党反攻倒算,把当年非东林党的文官全部定为阉党,加以痛殴。

崇祯死后南明朝廷成立,马士英原本并不是阉党中人,对东林党也颇有亲厚之意……马士英很愿意团结所有的势力,这样他这个大学士就是众望所归,他没有理由在刚上任得势的时候就与东林党这样庞大的恶势力集团开战。

不过事情的发展显然不是马士英可以掌握的,在与江北四镇一起拥立福王后,东林党人大失所望,他们追求的是最高权力的掌控,福王父子原本就是东林党反对的人选,当年的三大案时隔不久,前辈的光荣近在眼前,福王居然也敢窃取神器!

这样马士英立刻就成了东林复社的假想敌,众君子欲除之而后快,而马士英在当上了内阁首辅之后,又起用了阉党余孽阮大铖,这下更是捅到了马蜂窝,东林党的君子们就彻底把马士英划到了敌对一方,必欲除之而后快。

马士英原本就是东林党人,东林点将录里有名的人物,不过当年被星看成是小人,免掉了官职后阮大铖一怒之下投了阉党,在阉党中他也是个不得用的人物,最后划定阉党层次的时候,阮大铖也不过就是第三等,算是小虾米一样的人物。

阉党倒台,阮大铖回家闲住,写写诗词,作点戏曲杂剧之类,其作品后世有不少流传,比起东林诸君子来,倒是有才气的多。

马士英上位掌权,他与阮大铖也是同年好友,当年阮大铖又曾经帮过马士英一把,于是马士英决定把阮胡子请出来,重新做官。

东林复社才子陈子龙与马士英是世交,当时很诚恳的向马士英劝道:“公勿犯天下之怒!”来加以威胁。

马士英答道:“逆案本不可翻也,止以怀定一人才,不可废耳。”

把反对东林党大臣定为阉党是崇祯的国策,马士英的意思也很简单:老子并不是要翻案,不过我和阮胡子交情好,他又有才干,就用他一个人吧。

同时,马士英说动钱谦益,到苏州虎丘召开东林大会,请复社的才子们放老阮一马,不要搞事。

结果钱谥益被狂喷,马士英正式正为东林党的大对头,形象急转而下,庞大的东林党的宣传机器开动起来,把马士英彻底的批倒批臭,万劫不复。

就算如此,马士英与阮大铖知道这些君子偏狭迂腐,爱喷口水,两人并不愿与东林为敌,并不愿撕破脸皮,对东林党的攻击还是忍耐为主,不愿翻脸。

事情在刘宗周与黄宗羲师师徒俩出马后,立刻急传而下。黄宗羲起的作用至为恶劣,他把一切非东林党人大臣都指斥为小人,而东林党当然是君子,首先营造出一种非东林就小人,马士英便是小人的声势,其后又多次撰写文章,辱骂马士英与攻击阮大铖。

在他的努力下,东林复社众公子终于一起闹事,写了一个著名的帖子,遍撒南京,指责阮大铖是阉党,隐刺马士英是奸臣。

在马士英一党反击之后,刘宗周公然在朝堂上摘下纱帽,道:“大铖进退,关系江左安危。”

这样就公然与马阮一党决裂,而且把朝廷内斗上升到南明安危的程度……

否定了东林党攻击的弘光帝形象也是急转而下,最终成为贪婪误国误民的昏君的代表人物。

然后就是东林党策动左良玉兴师南下,把权力斗争引发升级成内战……

时局板荡,明朝天下危急,史可法在前方抗敌,在这个当口东林众君子想的不是和衷共济,就是一心要不惜任何手段与办法来赶走马士英与阮大铖,夺取朝廷的最高权力!

鬼才知道阮大铖这个当年阉党的第三流外围份子有什么办法来危胁到江左的安危!

曾志国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君子……他也不是什么读书人,不会诗词歌赋,也不会用华丽的文章去骂皇帝骗廷仗,更不会召集弟子写史书来为自己洗涮同时攻击政敌……他也知道黄宗羲的浙东史派后来掌握了中国史学界的话语权,大量投降的东林党文官写了大量的文章来攻击政敌,洗涮自己,黄宗羲后来居然成了著名的思想家和哲学家……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武将是绝不会让这些君子正颜相看的,他记得有人指责东林党:“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边制寇,卒无实着。”而君子黄宗羲反驳道:“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亲君子远小人而已。”

嗯,黄宗羲的意思就是,打仗只要亲君子远小人,建奴就会投降,耗费国家几千万两白银,死掉了无数总兵大将,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忠勇将士战死的辽东故地就可以凭借君子的力量去收复了……在君子的感召之下,大顺军就会弃甲归田,然后大家一起回家去当个顺民。

而曾志国这种将军呢,在黄大大的眼里自然就是介乎于武夫或小人之间了,君子是肯定没有曾志国的份了,如果曾志国敢于东林党的君子们作对的话,下场是绝对的凄惨,非常的凄惨啊。

……

所以曾志国就算是很害怕,非常的害怕,同时他对史可法也很信任,但是他却是绝对不会为这些君子们效力的,绝对不会!

原本是不想写这么长的叙述的,不过感觉用对话或是其余的办法实在不能尽兴,只能偶尔为之,用这种伤害行文流畅的办法来长篇大论一下,望读者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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