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罗儿……”月神有些艰难地吐字,含着全然的不可置信,面色已是发青。
在他惊讶到窒息的同时,一柄寒刃,从女子袖管里无声扎出,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招,甚至来不及带起一丝杀机,迅速扎向月神心口。
因为距离近,近到甚至相互间只隔了几层衣物,只要月神没有防备,这将是最简单亦最有效的刺杀。
月神,正神思罔然,纠缠了震惊,伤痛,和深深的迟疑不定。
但罗儿的匕首沾上月神衣襟的一瞬间,月神眸子蓦然冷凝。
罗儿的手腕已经捏在他的手指之下,轻轻一扭,已被扭向一旁,面色痛到惨白。
匕首掉落,是幽幽的墨蓝的光。
月神淡淡道:“你想再死一次?”
罗儿惨白的面庞浮起绝美的苍凉笑意,汇成盛大的悲哀,缓缓绽放着凄婉而决绝的花朵。
“我早就死了,又怎会再死一次?舒望月,你便是杀我一百次,也只能让我死一次,当年的那个绫罗,早就在二十五年前死了!”罗儿仰着头,挣月兑月神的手腕,笑着吐字,眼泪随着笑声滚下,点点掉落在雪白的石板之上,和胸前不断涌出的鲜血流到一处,缓缓汪开。
月神眸中已经回复平静,眉宇间一片疏离淡漠。他冷然看着罗儿一串串滴落的血,许久才又问道:“伤得重么?到屋子里去,我给你找药。”
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听不出任何感情来,似乎只是在施舍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罗儿甩着手,道:“不用,不用你这伪君子惺惺作态!可恨,可恨,准备那许多年,竟还杀不了你!”
她紧捂伤口,向外行去,步履却是踉踉跄跄,如同喝醉酒一般。她的身后,蜿蜒滴落着一条血路。月神的眉慢慢皱起,却不说话,只负手站于原处,看她艰难向前挪着。
出了园门,罗儿似再也支撑不住,脚一软,已倒在路边,竟晕了过去。
月神呼吸窒了一窒,身形忽然拔起,落在罗儿身畔,迅捷出手封住她胸前要穴止血,然后轻轻抱起,小心搂于怀中,飞快向外飘去。
昏迷中的罗儿眉目清新,发黑如墨,宛如当初相见。
宛如当初相见。
那一年,亦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却有凌乱的春雨如丝,晰沥沥没完没了,似要将太湖下到满溢出来。
太湖之畔的悦君来客栈内,圆月谷年轻的少主旁若无人独坐于院中长条石椅之上,将一只脚高高搁在椅面上,提起坛中的酒,大口大口灌向喉咙,浑不理那越来越大的雨,已将他的头发和衣衫淋得透了,湿漉漉黏在身上,几乎显出年轻结实的肌肉来。
不时有人从客栈的窗口探出头来张望,却没有一个人敢跑出来跟这个淋成落汤鸡还显得那么高贵冷峻的年轻人说一句话。
当然,他也不愿有人同他说话。从小到大,他更习惯独自品尝人生中的寂寥。独坐雨间,只为浇熄心头的怒火。孔雀夫人,竟敢将外祖家的陵墓掘成那样,不知母亲知道后,会哭成什么样子。哪怕只为母亲的眼泪,他也必报此仇。
月神发回谷中的信息,只有五个字:“夷平孔雀岛!”
虽然年轻的月神只是少主,虽然剑尊才是圆月谷名义上的谷主,但从八岁起,月神说的话,便是圆月谷的圣旨。至多半个月后,大批圆月谷高手就会赶来,执行他简洁明了的格杀令。他不屑于亲自出手对付那些宵小,但他很乐意留在太湖之畔,等着目睹仇人的覆灭。
等待的日子有些无聊。但他还是很喜欢在这么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小镇子里静静独处,甚至喜欢让雨水慢慢淋灭心头的怒火。
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他将椅下的另一坛酒拎起,拍开泥封,正在托向唇边时,一点潋滟朱红,如蝶舞翩跹,轻捷飞来,恰飘向他的酒中。
月神挥手拈住,却是一朵将绽未绽的解语花。数重花瓣,拢着一簇药黄的蕊,在雨里盈盈颤着。
右上方客栈房中,有人吃吃的笑,那大开的窗户,正对着一树开得正好的解语花,怒放招展着。
却是一红衣少女,眉目清新,发黑如墨,云霞般的衣裳,比解语花更红更艳,一脸的笑容,更胜似解语花的明媚灿烂。她见月神瞧向她,用手够着一大簇的花儿,用力扔下去,扔了他一头一脸,才叫道:“傻子,要喝酒,也该在屋子里喝啊。不知道雨水冲进酒里,酒就不香了么?真是个没品味的!到我这里来,我刚买了坛很好的酒呢!”
平生第一次有人称自己是傻子,亦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认定没品味。
月神瞧着花丛中掩映的笑脸,忽然觉得有趣。
所以他忽然便允许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任性一次。
他跃入那少女的房间,将酒坛放在桌上,微笑问:“你有什么好酒?”
少女见他跃上来,惊讶道:“原来你这傻子却会武功啊?可也会淋出病来的啊!”
她没有拿酒出来,却用一块很大的干布将月神当头覆住,用她小巧白皙的手儿搓揉那湿漉漉的头发和面颊,吸去衣衫上不断滴下的水滴。月神垂着眸,感觉那如玉小手上不断传来的温度和活力,看那少女一对明晃晃的银耳坠在眼前荡来荡去,一时懵住。他出身尊贵,但从出世起便面临家门困境,性情自来坚毅刚强,不苟言笑,谷中侍奉之人虽多,竟无一人敢随意与他谈说玩笑,更别说让一名女子如此亲近自己,甚至半拥着自己,为自己擦拭水渍了。
眼见那块干布转眼也给浸得湿透了,月神衣衫却已半干,那少女才扔到一边,果然从床底模了一坛酒出来,倾了两大碗出来,自己先喝了一碗,才将另一碗递给月神,笑盈盈说道:“我叫绫罗,绫罗绸缎的绫罗,家里人都叫我罗儿,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