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众人都上了来时的船,分两艘乘了,因云英和叶惊鸥在另一艘上,方岩得空便问舒望星:“大哥,你方才和叶惊鸥说了什么?”
他实在很好奇。叶惊鸥看似温和,其实性情亦是孤高,并非那么好相与的人物。只看他与方岩等人同行这么久,关系依然如初时般不冷不淡,便可见得一斑了。
舒望星正躲于舱后坐着,看着渐渐向后退去的湖水,抱了一只茶蛊,也不知在啜茶,还是在暖手。他和煦笑道:“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提醒他,自己给人伤了心,莫在伤别人的心。”
方岩迷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舒望星摇了摇头,叹道:“小岩,其实你傻起来也真够傻的。”
方岩大是尴尬,吃吃道:“叶惊鸥自然是给小嫣伤着心了。他伤人心,是伤,伤……英儿?”
只要有机会,云英总是如影子一般,紧紧随在方岩身后。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是自己的影子,而成了叶惊鸥的影子?
舒望星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是好事啊。也许,你和小嫣,都可以少背负一份情债了。”
方岩大窘,忙转开话题,问道:“大哥如何知道孔雀岛有事,特地赶来相助?”
舒望星扭头瞧他,俊雅面容少有地泛出抹玩味似的微笑,道:“不是你们通知我的么?我一接到你们的通知,我立刻赶来了,结果在湖边遇到了嫂子,便一同赶来了。”
方岩讶然道:“我们何时通知过大哥?”
舒望星那抹玩味微笑越来越浓,最后似抑制不住,将茶蛊顿于地上,捂着肚子呵呵低笑,也不答他的话。
方岩更是纳闷,还要追问时,一道人影闪动,月神的声音已然传来:“原来你们在这里。”
舒望星、方岩已一齐立起身来,道:“谷主。”
舒望星更踏前一步,问道:“谷主,身体好些没?”
月神点了点头。他的发髻挽得整整齐齐,月白的素锦袍子裹着颀长身躯,依旧尊贵疏朗,只是面色比寻常憔悴些,纵然未曾复元,想来也是不妨事了。
他示意二人坐了,自己也缓缓在二人身侧坐下,淡然道:“望星,你叫错了。”
舒望星又从地上端起茶蛊,低声道:“望星错了,哥哥。”
月神浮过一丝笑意,转而又道:“岩儿,你也不该叫北极宫主大哥。”
方岩虽向北极行过拜师之礼,亦是以北极弟子身份入的圆月谷,但私下早以称他大哥惯了,此时听月神提起,不由局促道:“是,谷主。弟子该叫北极宫主师父,一时忘情了。”
月神并不见责怪之意,上扬的唇角甚至隐隐有欣慰之意。他慢慢道:“不叫师父也成,你可以叫他叔叔。”
月神素来不苟言笑,此时的态度显然已经明朗,算是承认方岩是自己的准女婿了。方岩虽知自己承月神一手栽培,月神多半不会阻拦自己与小嫣之事,但此刻听他提起,亦不由又惊又喜,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舒望星别过脸去,极力捺住笑意,只为在月神跟前,不敢发出笑声来。
月神亦是淡淡一笑,旋即又问道:“那个梁小飞,是什么来历?”
方岩心头一紧,知道月神必为小晴的缘故考较梁小飞身世武功,忙道:“这孩子人很好,是师父故友的弟子。”转眼看舒望星略显迷茫,忙又解释道:“布衣赌侠齐若飞的弟子,师父当年应该见过的,不过梁小飞那时还小。”
他到底没勇气改口叫舒望星叔叔。
舒望星似见到小齐磊落而歌的潇洒身影,笑道:“不错,小齐教出的弟子,必然是好的。”
月神沉吟道:“只是这少年太过浮滑些,武功也不怎样。”
舒望星凝视暮色里前方渐显苍黄的湖水,在桨下向后不断退去,却将船儿不断向前推移,沉默片刻,喟叹道:“家世高,人品好,武功高,就一定能给小晴带来幸福么?小齐的个性,原也有些不羁,可他和他的妻子,却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夫妻之一。”
月神默默眺视将西天浓浓铅云染就金边的夕阳,前尘往事,又如湖波汹涌,眼前便微有水光濡湿。良久他才道:“嗯……两人都还小,以后再说吧。武功底子薄些确实不算什么,岩儿如今不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二人见他语气松动,这才放下心来。
舒望星笑道:“哥哥把小飞也带回谷主,得空指点指点,还愁圆月谷不再出一位天枢宫主么?”
月神点头,道:“说的也是。你回谷后将身子调养好些,也可以教教他。”
舒望星的唇边,渐渐消失了血色,方才的笑容一扫而空。
“哥哥,我要先回秀乐长真天一次。”舒望星说完,也不看月神凌厉眼神,又低头啜茶。
一时竟无人说话,气氛怪异地僵硬着。
许久,许久,月神伸出手,拈住弟弟发上一根白发,神情终于柔软。他温言道:“你先随我回去罢,我会叫岩儿和尊者去洞天接你的妻子和女儿,接到圆月谷和你团聚。元儿那孩子,心里念你的紧。”
舒望星的面色更加苍白,
他捧着茶蛊,继续吐着原来的字眼:“哥哥,我必须先回秀乐长真天一次。”
仇绫罗说,谢飞蝶去了白云洲。
仇绫罗说,谢飞蝶会在他出秀乐长真天后入洞天寻找他的夫婿。
仇绫罗说,谢飞蝶会看到他另娶的妻子,另生的女儿……
茶蛊在舒望星的手中揉搓着,旋转着,忽然间手一错,已摔在甲板上,茶叶在淋漓水迹里芜乱地躺着,褐黄的茶水迅速往木质里渗去,未腾起一丝雾气。
茶早就凉了。
月神眸光渐渐如钉子般钉在舒望星苍白面庞上,然后微仰起头,冷淡道:“你哪里也不许去,随我回谷!”
月神负手离去,又留下一句命令:“岩儿随我来!”
方岩慌忙应了,握了握舒望星的手,急随月神而去。
一路上他都在惊诧手指凝着的温度。
舒望星的手,为什么那么冷?如同数九寒冬的冰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