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付校长从县教育局副局长手里接过调令公函出门就往回赶，激动万分的他只恨汽车跑得太慢。到了镇上的家里，放下给堂客从城里扯的几尺的确良布，顾不得跟追着脚跟儿出来的堂客解释，立马跨上自己那辆锈迹斑斑的二八自行车，叮铃哐当就又上了路，马不停蹄地再往九中赶。
一路上春风拂面，山俊水秀，他高兴得想哭、想喊、想骂人，他娘的薛老师，还真惦记上我们欧阳家的了！狗日的，也不早说，要不是念着你是首都北京大城市来的人，怕这穷山僻水留不住你老人家，我早就捅破那层窗户纸当媒人了。可那会儿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那！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欧阳老师被你始乱终弃，我以后可怎么向人家老校长交待啊！
那辆公用自行车还归你，虽然破点儿，凑合着还能骑！付校长咧嘴又想笑。好久没人陪我骑车回家喝酒了，以后日子长的很，吼一声令我堂客备好粮草，请你吃香的喝辣的，当然当然，欧阳姊妹也一块儿来。我们这地方虽穷，还真不缺吃不缺喝，自己养的鸡鸭自己种的菜，要不怎么叫鱼米之乡呢？手里的钱呢是少点儿，穿得住得差一些，办学条件也不怎么好，哎，不对不对，咱学校的二层教学楼已经在建了呃，是上下两层的楼房哩，等教学楼盖好了，我再蹦跶我这两条细腿儿，再厚着脸皮申请资金把两边的平房也拆建了，给中间的篮球场铺上水泥，换上两个金属篮球架子，嘿嘿，就齐整了，我也算对得起乡亲父老，对得起九中的学生，对得起老校长，九中没在我的手里垮掉而且还旧貌换新颜了！
哎——山里的妹子呐，你听我唱啰喂——，美滋滋的付校长吊着嗓门儿奋力骑行。
已经搬到东平房角头的欧阳姊妹正在默默地吃着晚饭，这半年来她们吃晚饭的时候都不爱说话。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又似乎没有回去。面对这重重山峦，她们只能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的变化和不变化。
“欧阳老师！欧阳老师——，小泉！小泉——”
付校长一穿过石狮子校门就开始狂喊。
欧阳姊妹惊异地撂下碗筷立起身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让付校长如此火急火燎张慌失措地大叫。付校长冲到门口才一把捏住车刹，一个跌撞从车座上直接把身子磕在车把上，喘着粗气说：“薛……薛老师要回来了，到我们……我们这儿当……当副校长！”
欧阳老师当即一阵眩晕，双手“啪”地拍在圆形的饭桌上欲撑稳摇摆晃悠的身体，小泉连忙伸手扶住姐姐。只有小泉知道，这半年来姐姐的内心是多么地困苦。白日里姐姐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地教学，面对同学和老师，依然如春风煦煦似溪水轻盈，不曾流露半点忧愁；可一旦放学人散回到屋里，魂魄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呆呆的眼神木木的动作，仿佛僵硬的木偶一般。晚上批改完作业，能像钉子一样坐那儿直至深更半夜，雕像似的对着黑漆漆的窗口默默沉思。
小泉不懂得姐姐这是怎么了，但她又似懂非懂地觉得姐姐的这种状态肯定跟薛老师有关。薛老师走后音信全无，即没给她和姐姐写信，也没给付校长写信，小泉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原以为薛老师会成为她和姐姐长久的朋友，他们会像亲人一样牵挂着对方，等她以后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他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说笑吃饭，就像一家人一样。
几天后，付校长和小泉去县城接薛老师，欧阳老师没有去，她害怕自己会情绪失控闹下笑柄。她忐忑不安又欣喜万分地在里屋外屋来回穿着，像即将出嫁的新娘等着前来接人的新郎。几天前她终于收到了他的一封信，溢着淡淡香气的花边信纸上却只有一首古诗：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她没有来得及回信，也已经不需要回信，付校长告诉她，薛校长很快就要来上任了。她每天一遍又一遍地用眼光和心灵触模着这几行已经烂熟于心的诗句，细细回味他曾经模糊远去，而今却愈来愈清晰的形象——他担水摇晃的样子，劈柴发狠的姿势，出奇的好胃口和给小泉补课时的和蔼神情，她知道其实很早很早以前，自己的心里就驻进了他，现在，他要真正地住进她一辈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