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三天后,爸爸的葬礼上,我们一家人都拒绝了孟辉,所以他只能远远的瞧着。多多不谙世故,依然喋喋不止问高艳:妈妈,姥爷睡长觉,我们都去送,爸爸怎么不来啊?
高艳不语,所有人都不说话。多多遭受了有生以来的冷遇,禁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漫天飞雪里,每个人表情都木然,小巧的骨灰盒里装着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来的父亲,带着他艰苦卓绝的岁月,带着他曾经令我们姐弟惧怕的威严,永远的离去了。
很奇怪,小时候我们姐弟对他都没什么好感,好感都被惧怕代替。甚至即使他少有的展颜一笑,也无法使我们愿意接近,等我们大了之后,他就更加寂寞,我们都有自己要忙碌的事情,姐姐们有她们自己的家,我有我的花花世界。
现在看来,那些纷纷扬扬飞舞在半空的黑色冥纸,就似我们曾经经历过的往昔,不可挽留的化为灰烬。我们惊觉,那个其实日积月累早已经被我们爱在心底父亲,也永远的化为灰烬。
肖阿姨应该是最悲痛的一个人了,她已经哭倒了无数次,每每看见父亲安详的遗容,她都止不住凄楚的伏柩大恸。是啊!以为老了老了,还会有些许好日子过,还会有个自己喜欢的人做伴,还能够一起慢慢老的哪儿也去不了……可就这样云飞雾散,雾散处,是未亡人的凄清。望着肖阿姨哭厥多次,我才明白自己以前多么无知,她与父亲爱的如此不易。
这一刻,我是那样想念乔翡,我想跟她说,想趁着我们还有时间,就一起把时间都浪费在爱里吧!哽咽着,我拨通了乔翡的电话:翡,是我,高尚。
嗯,有事吗?是金鱼和水怎么了?她有些意外。
不,他们很好,在孔老师那里。是我。
你……哦,怎么了?乔翡松了口气,转话题问我。
我……我父亲去世了……
什么?你父亲?怎么这样?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乔翡焦急的语气很亲切,她一连串的发问使我欣慰,她关心我,我并不孤单。
我很想念你。我语气无力,胸口发闷。
远处高艳和姐姐们哭得天地哀痛,几个姐夫眼圈红肿的搀扶着自己的女人,高艳和肖阿姨抱头痛哭,多多早已经吓得哇哇大叫,死命抱住妈妈的腿,他小小的心灵还接受不了死亡……
高尚,高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父亲的事情,我就……可以晚些离开。高尚,你告诉我,你没事,一定好好等我回去,保重知道吗?
我仿佛熟悉的看见乔翡紧锁的娥眉,苍白的面孔,她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一定等你回来,回来和我永远在一起。和金鱼、水我们一家人一直在一起。好不好?我听见自己终于哭出声来。
嗯,我已经见到金律了,他在工地上,我们会谈的。高尚,一定保重。我们……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永远。
嗯,嗯,嗯……乔翡……我……我被冲倒口边的泪水模糊了话语,可我知道乔翡都明白,什么都明白。
杂粮走过来,沉默的拍拍我的肩膀,准备离开时又转回头问:高尚,你真的不想见燕七了?
别跟我提这个混蛋,我没这样的朋友!我挂了电话对杂粮咆哮。
好,好,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不跟你说了。可是,我想告诉你,燕七说他要等高艳,如果高艳愿意,他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杂粮这样说,使我心头大震,我刚才与乔翡说的不也是这些吗?
死亡绝对严肃。
它使人不得不正视时间真实的短暂,令你感到自己能力的渺小。死亡告诉你,不要欺骗自己的心和自己心里爱着的人,那样很可能这一生都再也没有机会说抱歉。死亡显现最多的仍是孤独,来自每个人心谷低垂处深不可及的孤独,只有在死去那一瞬间才得以解月兑。爸爸解月兑了,可我们呢?
我又看了看远处的高艳,还有伫立在更远的孟辉,不知道关于燕七,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
我想等乔翡从外地回来,等她和金律谈好离婚的事情,就与她永远在一起。我不想向爸爸和肖阿姨那样相伴的这样可怜。金鱼和水是非常优秀纯良的孩子,他们比任何孩子都接近天使,他们教我学会了生活要真实,人生需要挚着。我们彼此不能或缺。喃喃近乎耳语的我对杂粮说。
我的一番所问非所答的话说得杂粮莫名其妙,他用一副古怪的眼神看着我许久不说话。
从殡仪馆回来,肖阿姨抱着父亲的骨灰不言不语。姐姐姐夫们都还有各自的孩子和家需要照顾,就各自回去自己的城市了。肖阿姨执意要回自己家去,说是不想在这里住,说这里老头子的影子太伤脑筋:一会儿是他在发脾气,一会儿是他在念叨孩子太忙,忙得个个像白眼狼不来看他,一会儿又是他闷得慌,要她陪他出去转转,一会儿就是嚷嚷去去给小四说,咱们去接多多……
肖阿姨喃喃自语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听得我们声泪俱下。高艳说:肖阿姨,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妈妈,不要因为爸爸走了,你也要走,多多那么喜欢您,您就留下吧!
肖阿姨悲凉的摇摇头:不了,想多多,我就去幼儿园接他,就是没有那个倔老头子跟我抬杠,路上寂寞!说着泪水又落下。
肖阿姨,没人赶您走,您千万别把自己当外人。您要是寂寞,我就搬过来陪你几天,我们要是想爸爸就一起想一起哭,也好有个伴儿。高艳仍然极力挽留。
我站在一边就要听不下去了,巨大的忧伤使我喘不过气,难过利剑一般从墙壁上回荡过来把我挥斩成无数段,回顾四壁,老父亲还健在的情景没有防备的袭上心头:轻狂愤青的我朝老爸质地不凡的高级地毯上特别浓密地啐了口老痰……每当看见他气的胡须发抖的样子就特别有快感……那时的我是多么愚蠢……痛苦疼得我紧闭双眼……
离开爸爸家那两个哀恸的女人,我带着多多去金鱼学校找孔老师。我不想多多接触这过早过多成人的悲伤,再有一连几天不见金鱼和水,我也十分想念孩子们。
还未进学校大门,我就听见一个熟悉而且令我愤怒的声音从学校里面传来:水,金鱼,来,来呀,我们先一起穿珠子好不好?一会儿我们和孔老师一起学习烧饭好不好?
居然是江筱,我铁青着脸看见这个令人厌恶的女人正在拄着拐杖向金鱼和水发出邀请。
我的出现显然打扰了正在玩耍的金鱼和水,也惊呆了江筱,她面上的笑容极其尴尬的堆在脸上。
金鱼和水看见我,自然向我扑来,当着孩子的面我没有向江筱发难,只是拥抱着怀中的金鱼和水忙不迭的问:金鱼,水,想爸爸没有?
想啊想啊想……金鱼和水抢着说。
那么想妈妈没有?我继续问。
想。妈妈回来吗?妈妈回来吗?妈妈回来吗?金鱼这次自己问,自己回答,水没有说话。
水,你呢?有没有想妈妈?
水被我问的忸怩不安,低头不语。这个反应使我不解,就继续耐心问:金鱼都想妈妈了,水不想吗?
水有妈妈。水终于幸福的告诉我。
什么?我没听明白,乖孩子,告诉爸爸,水有什么了?
水有妈妈。水流着口水,通关手指向站在一旁的江筱。
水这样说仿佛是晴空打了霹雳,我被激怒了恨不能敲髓吸骨。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狗屁涵养,冲上前去一记老拳就把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我要干什么的江筱打趴在地,我眼中的江筱不是个女人,不是个残疾人,而是条剧毒无比的毒蛇,我要坚决铲除她,决不心慈手软。
住手,住手。孔老师从操场那头飞快向我跑来,水也紧紧拽住我雨点般的拳头。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这样?孔老师气坏了,满脸通红,大声嚷嚷着连声音都变了调。
您不要管,这个女人不是好人,心怀鬼胎,不是好东西,她该打。我忙着甩开水的手,不敢用力是因为担心弄伤孩子,嘴里对生气是孔老师解释。
你没看见她是女人,是残疾?住手,不许在我这里打人!孔老师固执的拉住我的手使我不便动弹。
她,她他妈的心理残疾的厉害呢!被水和孔老师拦住够不着江筱,我恶狠狠朝倒地的她啐了口唾沫。
你不能这样侮辱一个母亲!住口,住手!孔老师平时和蔼的脸上写满严肃与愤怒。
什么?你也疯了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