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翅的飞檐下吊着的铜铃,被风吹得摇荡出一串清脆的笑声。日头已经偏斜,刚好从画檐下投进茶楼,照在李西屏年轻的脸上。李西屏凝望着眼前滔滔汉水逝者如厮,脸上的坚毅之下还有这个时代的青年人特有的理想主义追求。
李西屏身后陆陆续续的进来几个喝下午茶的茶客,吆喝着小二沏壶茶。满春茶楼二楼的茶客突然多了起来,也变得热闹起来,却一时之间还没有人注意,或者识出李西屏的身份。
满春茶楼座落在满春街的尽头,沥沥汉水之滨,望江而意性高远,是个喝茶的好地方。满春街是居民区,满春茶楼自然便成了满春街居民喝茶摆龙门阵的首选之地。
李西屏身穿不起眼的青布长衫,与他的一个警卫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密切注视着汉水的动静。李西屏把临时指挥部设在满春街的一间普通民房里,是个革命军士兵的家。之所以选择把临时指挥部设在满春街,完全是因为满春街靠近东洋租界。
在李西屏的详细计划中,洋人十六艘军舰跑到汉水,便不再是十六条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龙,而是十六条在水上翻出白肚皮的死鱼。真正对他够成威胁的只有东洋租界的一千五百名陆军,不是黑皮警察,而是货真价实的军队。东洋人在租界的驻军突然之间扩张了一倍,是汉口租界里最具威胁的一块,李西屏自然要重点照顾。李西屏在布置完计划之后,便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跑来满春茶楼一观。
嚣张至极的汽笛声在上演着大合唱,声波震荡道满春茶楼,所有人的耳朵都灌满了汽笛声,十六艘军舰的汽笛同时拉响的效果既是如此。满春茶楼的茶客全被惊动,这样的声势是从未见过的事情,喧哗声里,纷纷起身凑进窗口往汉水江面观望。
首先进入人们的视线的是日本菊花丸,军舰上挂的胭脂膏药旗在风中疯狂癫舞。其后跟着六艘英国军舰,五艘德国军舰,三艘美国军舰,一艘俄国军舰。庞大的舰队排出嚣张的一字长蛇,汽笛拉响不断,耀武扬威的从满春茶楼门前使过。
茶楼里的茶客一阵阵的惊呼,有些胆小之徒再也坐不住,干脆提起跑回家去。
伸长脖子的老头把脖子缩了回来,晃着指头,露出黄牙说道:“不得了啦,洋大人是真生气了!一口气出动十六艘军舰,比庚子年八国联军的阵丈还要大。天下雄城的北京城,都被一口气攻下。想当初老佛爷是何等的威风,也要暂逼洋大人之锋芒,西狩西安。”
闻言之人个个心生寒意,汉口的老城墙在洋人进来之后几乎全毁了,如今剩下的八大关口更是形同虚设。北洋军还没有来,就先要被洋人犁一遍?如果只是北洋军,他们倒是真心的支持革命军好好的与北洋军打一场,至少还有胜算。可是革命军要与洋人干架,他们丝毫不会怀疑的认为革命军是:老寿星上吊——找死。他们心里毫无理由的反对,坚决的反对。
与这个老头同桌的老头立刻便跳出来附和道:“想当初,李鸿章李中堂大人又是何等样的厉害人物,还不是要洋大人低头。其实跟洋大人低头一点也不丢脸,能得洋大人赏识,那才叫有脸。李大帅现在彻底得罪了洋大人,他自己找死不要紧,但是却把汉口的老百姓都搭了进来。”
在他们的心中,洋人都是大人,是不能得罪的主。李想的不知天高地厚,可把他们给连累惨了。接着骂李想的人就全部跳了出来,此刻的他们似乎忘了自己的祖宗,似乎也不理解李想为什么不肯向洋人低头。
“李大帅当然不会傻得自己找死,他人都不在汉口。汉口就是变成修罗地狱,也倒霉不到他的头上。”一个后生歪着一张嘴,开始说起风凉话。
周围的人们一片恍然,突然记起前天李想跑去孝感大战张锡元,现在恰好不在汉口。经这歪嘴后生一提点,众人突然觉得,李想这个时间不住汉口,未免也太过巧合。众人吵吵嚷嚷之中,似乎对李想的怨念又增加了一分。李想耸恿着傻帽学生闯出的祸事,自己却不来担当。
“我说今儿个没见到学生上街游行,原来也是怕了洋大人。我说他们在街上哭着喊着要打倒洋大人,都是他马的放狗屁,那里真有胆量出来更洋大人干。洋大人只要亮出吃饭的家伙,那些学生还不立刻不举。”老汉说完,便笑得口水四溅。刚刚说出一句语带双关的话,自己都觉得水平无限,一阵洋洋得意。
茶楼中爆发出一阵大笑,氛围显得更热闹了。
“洋大人是大人有大量,原先是不想与这些学生一般见识,早看出这些学生愚昧,只是受到某个大帅的糊弄。现在这些学生也知道上当受骗,还闯出弥天大祸,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吧。”有人恶意而又的揣测,心中还为自己如此入木三分的剖析而沾沾自喜。
众人也是一阵好笑,嘲笑显得如此的麻木,李西屏却听得脸色都铁青。他身边的乔装的警卫员几次想要出声喝骂,都被李西屏阻止。此刻的李西屏却想起李想看似无意却又有意的一句嘀咕,“暴力革命可以推翻一个封建制度,却无法推翻人们心中的封建思想。”。李西屏总算知道李想为何会在军中不遗余力的大搞思想建设,并非无的放矢。
本来性格激进的李西屏脸色却平静下来,革命的任务异常的艰巨,他们是在与两千年的封建思想战斗,绝对是一场持久战。现在整个民族的自尊心呈现出两极的分化,趋新的青年学生敢用胸口去顶洋人的枪口,无论来中国的洋人是做什么的,只要是洋人就看不顺眼;而守旧的国人是见到洋人就直不起腰来,无论那个爪哇国来的洋人,只要是洋就是爷。无论如何,前者总比后者强,而此战也是非打不可。
民族之气不是在报纸发发评论文章就成,一场国战的胜利胜似《人民日报》一万次的吹捧。今日一战的意义,远胜过与北洋军的内战。
李西屏此次是主动挑起国战,也顾不得会再次被李想批评,他绝不愿意失去如此绝佳的天赐良机。外国十六艘军舰全部跑进汉水,不就是送羊入虎口。李西屏觉得此刻还傻傻的等着洋人先开打,天上神明看到会用雷把他劈死。同时李西屏身上的愤青气质给他壮了不少的胆,脑子一热什么都敢干,三道桥不就是脑子一热冒出的胆大计划。
至于洋人为何会做出如此脑残的行为,李西屏除了想到骄傲自大之外,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洋人虽说骄傲自大,但是绝不脑残。学生在汉口大搞游行示威的几日,真的已经把胸口顶到租界警察的枪口上,可是洋人硬是忍气吞声的没有开枪。李西屏完美布局,偏偏就是找不到借口开打。
不过只要开打,李西屏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搪塞。只要能打胜,李想也有一万个理由会相信。现在洋人军舰钻进汉水口袋,他李西屏想不打胜仗都难,除非如鸦…片战争中逆天至极的事情发生——他的炮弹全部是灌了沙的哑炮。但是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在他身上发生,军事委员会有派专人检查武器装备。
李西屏望着最后一艘使过的俄国军舰,船尾拖出长长的白浪,他嘴角牵出一丝笑意。理由他已经想好了,就一口死咬着是洋人先开的炮。什么侵犯国家领土这些冠冕堂皇的大理由,他一概不用,他就要找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理由,方能显出革命军的霸气。
满春茶楼里的茶客们依旧说着暗讽汉口革命军,暗讽汉口游行的学生,还有暗讽李想的风凉话,茶客附和着一阵阵欢笑不止,满春茶楼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坐窗边的李西屏再看一眼渐渐远去外国军舰,便收回目光。他一口饮尽杯中快要凉透的茶水,又从身上掏出四个铜子放在坐上。李西屏再给身边警卫使个走的眼色,两人同时豁染起身,迈开大步就走下楼去。两人的步伐不约而同的带着正步的影子,猜的楼板咚咚作响,两人的落脚之点自然而然的套上,他们的军人气质从步伐之间便透露出来。楼上的茶客立刻就有识货的人认出来,正附和笑着的脸上立刻没有了笑容,似乎走过的从两个革命军士兵身上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唤醒了他对革命的畏惧。此刻他才恍然响起,汉口革命军一路杀伐走走到汉口,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响起李想大帅在租界大搞白色恐怖暗杀,虽说暗杀的只是满清余孽,但是确实是在租界大开杀戒。他再也不敢确定李想大帅会是因为惧怕洋人,而不在汉口。
当然,也有人认出李西屏他们的军人身份,却没有产生任何的畏惧,反而更是肆无忌惮的大声说着嘲讽的话,故意的要让李西屏他们听到。
李西屏他们的背影毫无动摇的迹象,就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沉入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