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教仁轻抚茶杯,细瓷光滑温润如玉,茶水已经不复刚沏时的热乎,有些微凉。会场上刚刚还是议论纷纷,现在却有些冷冷清清。似乎是从孙武提及李想的名字开始,从黎元洪到熊秉坤,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不自然。虽然他们表情变化极其细微,还是瞒不过宋教仁锐利的眼睛。只有神经大条,或者说向来身性光明磊落的黄兴,还在为他们刚刚客气式的恭维,而洋洋自得,看不到气场的微弱变化。
孙武看似无意向宋教仁提起汉口出大事了,目的便是要等着宋教仁主动问询。
“汉口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宋教仁也不想在跟他们绕弯子,直接问道。如今汉口一地牵扯湖北全局,湖北又是全国的革命中心,孙武透露出来的这讯息已经使宋教仁心神不安。李想的胆大妄为,他知道的,当年还是一名不文的时候便嚣张的说出踏平帝国主义的狂言,在汉口捅出天大的窟窿也可能。宋教仁现在最害怕的是,孙武告诉他李想在汉口与洋人掐起来了。
黄兴听到宋教仁凝重的语气,才知道事情的严重。他收起洋洋自得,浓眉大眼好奇的看向孙武,想知道汉口出什么大事了,搞得所有人看来都怪怪的。
孙武低眉顺眼的也不去看他们,悠然自得的喝起凉茶。宋教仁急的看向其他人,其他人也都装模作样的喝起茶来,气氛变得先前还要冷。有些人是不想开口,有些人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李想在汉口所作所为虽然非常荒唐,但是他毕竟是武昌起义的大功臣,在民间有极好的口碑,而且还不在武昌军政府的管束之列,在坐的人谁也不好说他。
还是黎元洪不想让宋教仁他们太过难看,在这里做好人的说道:“汉口发生一件大好事,租界已经被李想收复。”
收复租界?宋教仁的脸色瞬间变的惨淡,李想果真不知死活的向洋人动刀。黄兴也是脸色微变,洋人的厉害他还是知道的,想当初张之洞在湖广,都是对洋人哄着,顺着,李想的胆子也未免太大。
黎元洪起身蠕动肥胖的身躯,到墙角的书架上取下这两天的人民日报,给黄兴和宋教仁一人一份。
宋教仁的眉头皱成川字,接过报纸便看到醒目的黑字头条,“革命军武力收复汉口租界,列强宣布无条件投降。”然后下面是一张占据半个篇幅的照片,是葛福在投降书上签字的瞬间。
人民日报大肆报道汉口激烈的战争,还揭露了满清朝庭与洋人历次失败的窝囊战斗史。两项对比,分外使人读之热血沸腾。
可是此刻的黄兴却感觉不到往日读人民日报时那一丁点的热血,只觉得浑身冰凉冰凉的。李想收复汉口,却是振奋人心,也只是逞一时之快。洋人不只是有十六艘军舰,他们一百六十艘军舰都有余。此事应付的不妥当,便是一场八国联军侵华的悲剧。洋人即使奈何不了汉口,他们可以对广州,上海下手,受到摧残的还是中国老百姓。李想又当如何应付?他必是中华民族的罪人。
宋教仁气愤的把报纸拍在桌上,脖子都狰得粗了一圈。“李想也太不像话!先前搞的什么二五减租,就是在扰累地方,他还不肯消停。我们同盟会三令五审的说过,革命就革命,不要惹洋人干涉。”说道这里,宋教仁被气得连连冷笑,“他也却是没有惹洋人干涉,他就是惹洋人开战而已。洋人在战前便说过,要是租界有一点点损伤,就要赔偿一亿一千万两白银。如今把洋人军舰都炸沉十六艘,东洋领事馆被轰成碎渣。这将来要配多少款?又是一个《辛丑条约》,压得中国人喘不过气来?”
宋教仁和洋人打这么多年的交道,对洋人的厉害是心知肚明。也是越了解洋人,就越是害怕洋人。洋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如果洋人因此把革命军划归义和团的性质,那么这场辛亥革命注定失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李想而挑起,李想即使万死也承担不起历史的责任。
宋教仁越想越气,洋人的怒火似乎都已经浇在他的身上,使他本身的怒火快要把理智燃尽。宋教仁伸手指着黎元洪和孙武吼道:“你们为什么就不栏着?由着他胡来。你们都是与洋人打老交道的,还不知道洋人的厉害吗?现在闯下如此弥天大祸,谁去收拾?拿什么去平息洋人的怒火?”
孙武对宋教仁指到鼻尖的手指置若罔闻,鼻腔发出一声轻笑,不阴不阳的说道:“李大帅可是孙中山先生的高足,我们那里管得着,又那里敢管。”
孙武话里话外都是话,连孙中山也带了进来,手指在桌子上咚咚响,“他李大帅特立独行,在汉口设立军政分府,有把我们这些革命前辈放在眼里吗?他做的任何决定,有跟我们商量过吗?他般空了武昌藩库,还有各处官办企业事业部门现银,搞得我们财政困难,这简直便是土匪行径。跟你说了吧,武昌起义就是他私自提前的,要不怎么弄得我们措手不及,手忙脚乱。他这个后辈,一点组织纪律也没有。”
宋教仁一时被孙武说得愣在当场,黄兴也想不到李想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境界,不知该如何插嘴调解。
在座的人对李想凡有怨气的,看着孙武已经开了头,也都纷纷跳出来落井下石。“李想胆大包天,我行我素,从起义当天开始,做事便无组织纪律。起义成功后,他未经咨议局会议的讨论,假借咨议局和黎公名义发出任命书,任命自己为湖北革命军第三军军长,还发报通电全国。跟着在我们所有人还未察觉的时候,便在武昌拉起部队,卷空武昌城跑去了汉口。”
其实他们当时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看好李想冒冒失失的进攻汉口的计划。当时武昌刚刚光复,内部还不稳定,都认为李想是去汉口送死的。现在振振有词的说来,全是李想的不是。
有人继续说道:“李想在汉口干出的事业,我们也不眼红。不管谁干好了,都是为革命事业添砖加瓦嘛。我们也从未想过要去汉口分一杯羹,免得世人说我们强了他的功劳。现在他闯出这么大的祸事,我们也不会给背黑锅,他自己去背,他自己去洋人负荆请罪去。”
他这话,谁都听出来一股酸味,要不眼红才怪了。宋教仁和黄兴的脸色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一直因为李想在外头吹嘘的,他说孙中山先生的学生,所有人都把他看成同盟会的人。这其实是非常平常的事情,在中国的革命团体当中借用孙中山招牌的太多。因为李想在湖北干出这番事业,宋教仁他们还真把李想当成了自己人。宋教仁是准备见到李想便批他入党,谁知道李想这么会惹麻烦。洋人这一关,宋教仁是怎么也过不了。他现在只想和李想撇开关系,不准李想孙中山先生的学生的名义招摇撞骗。
黎元洪冷眼旁观闹闹哄哄的会议室,其间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此刻,他才觉得够了,该站出来做一个顾大体领导人,做个和事佬。
黎元洪说道:“李想无论如何说,对湖北革命,以致中国革命皆巨大的贡献。如今他范下这一点点错误,只是因为他还年轻,年轻人嘛,总是热血沸腾,容易冲动。其实我洋人还是说得上话,我在祭天誓师大典是,葛福大使还来亲自道贺。”
黎元洪说到此时洋洋自得,革命党人一直想要得到洋人的承认,而只有他黎元洪做到了。黎元洪也是向宋教仁表达一个明确的意思,他在湖北革命领导人地位是洋人承认的。只要同盟会还在意洋人的看法,就不要想动他的地位。
黎元洪继续说道:“汉口租界事件发生时李想幸好不在汉口,我还是可以给他开月兑一下,洋人还是会给我这点面子。但是李西屏等几个罪魁祸首是休想逃月兑罪责,不把他们交给洋人处置,是无论如何也泄不了洋人的心头之恨。”
黎元洪提到可以保住李想的同时,还说李想年轻冲动,意思便是李想不适合现在的高位,得把他扯下来。宋教仁自然也听明白了,李想闯出天大的祸事,是不可能还还做他的李大帅。
宋教仁一拍桌子,站起来郑重宣布:“我们明日过江,接管汉口军政。”
会场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宋教仁之决议真是英明。黎元洪笑得微眯的小眼睛精光连闪,得意至极。军事会议开到现在,也可以结束了。就在此时袁世凯派来招安的人来了。
此刻袁世凯人在彰德,正准备去信阳。他已经派出手下刘承恩,以湖北老乡身份向黎元洪套近乎。刘承恩躲在汉口英租界,因为汉口租界收复,吓得他不敢露面,派密探王洪胜持秘信往见黎元洪。
黎元洪看一眼宋教仁和黄兴,发出一声轻笑,说道:“不见。”
“何不见一面?要能把袁世凯争取到革命阵营,革命有增胜算。”黄兴倒是非常想见见。
黎元洪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宋教仁身上,似乎是征求他的意见。
宋教仁已经被李想的事情搞得心力憔悴,此刻只是无所谓的点点头道:“见一面也无所谓。”
王洪胜亲手把信交给黎元洪,不是交给黄兴,也不是交给宋教仁。这也是暗示,袁世凯谈判的对象只是黎元洪。黄兴本身光明正大,并没有在这些细节上计较。宋教仁却是被李想的事觉得心力憔悴,没心情去计较。
黎元洪还是忍不住心中得意,说道:“你送信来,还有什么想说的?”
王洪胜一拱手,说道:“我此来,意在两下取和,以免汉人受害,保全大局。打仗的时候,坏的房子,失的银钱,还不全都是我们汉人的。”
黎元洪冷笑道:“可惜来晚了,现在要说和,须将皇族另置一地与他居住,管他的吃穿,不准他管我们汉人的事情。”
王洪胜:“现在朝廷有旨,政府各大臣旗人,庆亲王、那桐等,都已开缺,撤荫昌钦差大臣,该派袁宫保为钦差大臣,皇上也下罪己召。”
黎元洪摇头道:“宫保见事差矣!这时不该出来。先前宫保做直隶总督,好好的,为甚么开缺?现在有乱事,又请宫保出来,为甚么不叫满人带第一镇来打仗?可见旗人大有奸心。……这个时候,如果不将皇上推倒,随便和了,以后大权归他,他更比从前加一倍的狠,我们更无有法子了。要照满人一登位时待我们汉人光景,现在我们汉人应将他满人的全家杀完,这才可以报前仇。现在我们许给他一块地方,供应他的吃穿,是很对得住他的。……瑞澂、盛宣怀两人,令人可恨,将来就是太平了,也要拿住杀他。”
不过,在回绝袁世凯讲和的同时,黎元洪没把话说死:“如果刘承恩他能过江来,我和他可以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