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过后的整座城市的上空气寒风急,似泼墨般的暗夜下是半座化为废墟的城市。断壁残垣之间有寒风的呜咽,也有无家可归的人的呜咽,伴着城外鄂江的咆哮声,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
这天晚上刘氏花园里彩灯缤纷、火树银花,灯光在这个夜色里辉煌鼎盛之极。一座城市的悲哀,成就了刘氏花园里冯国璋一个人的大欢喜。
一排大红照挂满精致典雅的大水榭,在对过的空场上彩灯缤纷,在这里看不到黑暗。空场上摆了百余桌,席前丝竹旱雷聒耳,挤满了翎顶辉煌,衣冠胸前秀满禽兽的大清官员,其间围绕奉承的是几个西装革履,金发碧眼的洋大人。
因夜宴迎接的是洋人,冯国璋就把夜宴设为洋人自助餐的形势,席面显得非常宽松而随便。北洋军官们也月兑下北洋戎装,皆换上了大清禽兽官服,就是那些强行请来赴宴的汉口绅缙华商也都套上花钱捐来的大清禽兽官服。人簇里,大伙一边漫不经心地谈论当前局势,一边磕瓜子儿,吃西饼,啃鸡翅。
灯火辉煌下,顶戴红如血的耀眼,皇马褂加身,是所有人焦点的冯国璋的精神从未有过的好,武昌党人被他打的服软,袁世凯的事情他办得妥贴,又是赐皇马褂,又是赐爵位,他自然老怀甚慰,值得高兴。他一会儿命人拣好水果馔肴送上席,一会儿又问拿着停战和议渡江过武昌的英人万国商会会长盘恩何时回来。
过了一会儿,陈紫笙忽然大声说道:“诸位雅静,冯大人有事宣布!”
刹那间,偌大空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幸得汉口的英国领事葛福先生出面,万国商会会长盘恩亲入武昌险地斡旋和平,先商汉口,武昌双方停战三日。”冯国璋微笑着说道,像是所有的灯光皆聚集在他英武的身上。
刚刚从武昌赶回来的盘恩正微笑的站在他身边。他与葛福交换个眼神,两个人眼中的兴奋怎么也压抑不住。洋人喜欢张扬的个性使他昂首挺胸,能够左右有五千年文明古国的历史,试问他们能不自豪?
冯国璋绕席仰首,举杯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极是悲天悯人的道:“南北战争持续多少个日月?湖北百姓,中国百姓深受战争的蹂躏,不能在普天之下共享和平美好的生活。今夜汉口与武昌能够签下停战协议,即使只是三日的局部停战协议,也是预示着一个美好未来的开始,也许不久的明天将是南北停战。诸君,让我们举杯共饮!为国民幸福计,为世界和平计,南北若能干戈化为玉帛,在下心里真说不尽的欢喜。”
“为了和平!”人人举杯高声赞贺,气氛更加热烈。
李纯等冯国璋第一军治下的北洋大将都向盘恩、葛福这边走来,殷殷劝酒道贺。盘恩那张白人脸红光满面,举杯拿出老英国府的风度应酬着。
冯国璋也转向盘恩,笑道:“武昌事起,瑞澂弃城逃走,电奏到京,我大清政府更加惴惴。载泽等懵然主剿,以为武昌一隅,大兵一到,指日可平,故二十一日有荫昌剿办之谕。其时空气弥漫,若大祸旦夕即来。庆邸与彰德,平时本不断往还,至是急电询商,项城以为在此潮流转变之下,民心思动,已非一朝,不是单靠兵力所能平定,主张剿抚兼施。我辈即旁敲侧击,据以上陈。摄政王爷只知事机危急,虽说重在用兵,而一面主剿,一面主抚,亦为摄政王爷所愿听,载泽等无能反对。惟困难之点,不在剿抚政策,而在起用袁公。亲贵畏忌袁公,但是北洋六镇,既是袁公多年训练之兵,外人方面,并一致以此次事变,非袁公不能收拾,事势所迫,不得不起用项城矣,故二十三日有袁公督办剿抚事宜之谕。以袁公才略经历,自属过人,其对于时局,言剿改而言抚,言抚进而言和,纯出于袁公之主持,我等只是追随。汉口、汉阳以兵力威胁南方,攻占以后,决定不再进兵,只清理河淮南北一带,以巩固北方……”
冯国璋豪情四溢的说道,左右转动目光,北洋将领皆是热烈赞扬高呼,唯独躲在角落的汉口绅缙们多是沉默寡言。冯国璋把一切都收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们早说过,能拯救中国局势的人非袁莫属。”葛福一笑,高声说道,“武昌乱起,我们便一直期盼袁能出来主持大局,现在总算如愿以偿。我们友邦一定会给予袁最大的支持。”
葛福大声宣布对袁世凯的支持,北洋将领更是一阵欢呼。在这个半殖民半封建社会的中国,洋人毫无疑问对中国内政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从葛福一句话中便可以看出。那些本还对革命存有同情,存有幻想的汉口绅缙更是脸色死灰般的苍白,心也坠入无间地狱。
冯国璋陡地涨红了脸,像是喝高了,心脏急促地跳动着。袁世凯受到洋人如此称赞,推崇,连作为袁世凯心月复爱将的冯国璋也真是非常荣光,毕竟主上荣耀,做奴才的也水涨船高。
“为袁大人!”冯国璋得意的举杯相邀。
众人举杯。
冯国璋又道:“现在事情办下来了,葛福先生之功不可泯。我们为葛福先生,为两国友谊,干杯!”
葛福听完,忙举杯,“盘恩会长出力甚多。”
“一起干杯!”冯国璋笑着举杯道,又对那些还有些拘谨的北洋将领道:“大家不用拘礼了,吃酒痛饮吧!”
北洋将领一声欢呼,放开声谈笑,放开肚皮吃喝。南下作战以来,苦已经吃够了,革命党人的顽强,即使他们这些北洋精兵强将也应付的头痛,甚至胆寒,真是身心两疲惫。尸山血海的爬过来,还能够站在汉口,是该好好的享受一番。吃好喝好,散了回营之后,再唤属下送几个女人过来宵夜。南方的女人,细皮女敕肉,娇媚动人的像南方的山水一般。
冯国璋含笑绕席踱步,高高在上的看着芸芸众生,陈紫笙和张联芬两个心月复慌忙跟着。走到人群边缘处,喧闹小了一点,他问道:“汉口武昌停战三日,和议也算有了一个苗头。这件事情要立刻拍电给袁大人,拍了没有?”
“盘恩刚刚回来,我就把喜讯报给了袁大人。”张联芬慌忙点头。
陈紫笙媚笑道:“大人立下如此大功,定能坐镇湖广。”
这马屁也不能让陈紫笙一个人拍了,张联芬立刻接道:“在南方,湖广财团与江浙财团并列。听说汉口华商集资修建汉口华商总会大楼,竟有三百万大洋之巨,可见汉口之富裕。今晚我们就要好好压榨压榨汉口商会。”
“还未定的事情,先不要乱说。”冯国璋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是得意的不得了,脸上却越发的严肃。冯国璋不会因为得意而忘形,脑中转着更多的念头,道。“其实停战和议能成,也是多有侥幸的成分。如今汉口我北洋虽处攻势,然就全国形势而言,却是孤军深入,处于匪党四面包围之势。袁大公子致俺一函中曾供认,北洋军四面受敌。而且,北洋军进攻汉阳时,损伤惨重。第十一协官兵伤亡五百零七员。第八协前线目兵仅余一千零九十三名。仅三道桥一战第八协已伤亡百多名,其他协标亦有伤亡,是每战一次即损伤,兵士有减无增,尤为可虑……我们今早处决马荣等人,看其勃勃不屈,码头上还上演人肉炸弹,还以为武昌也看懂当前局势,不会会答应停战和议。本不抱希望,破罐子破摔,干脆收复武昌了事,想不到峰回路转,武昌没有继续抵抗的意志,实在是侥幸。”
其实,北洋军在汉口的大胜并不能挽回满清的瓦解之势。但是北洋军将领都心里清楚,满清瓦解,北洋军却不会瓦解。乱世来临,只要他们握紧手上的枪杆子,就不会瓦解。
“绝不是侥幸!”陈紫笙肯定的说道,他对北洋军的实力非常有自信,“接连的大败,使武昌党人已经丧胆,他们根本没有勇气再与军统大人一战。”
“这就好。他们要真敢起战段,就是找死。”冯国璋笑容满面,他何尝不是自信满满?对他们点点头的说:“即使停战其间,我们也不能放松。北边还有一个李想,即使不成气候,也是一个心月复之患。”
冯国璋言下不胜感慨,有些遗憾。毕竟,南下之前,他是把这位在武昌战事中如彗星般新崛起的将星——李想,作为此行最大的对手,只是这颗彗星陨落的太过快速,至今还未有真正的交过手。
陈紫笙听冯国璋提起李想,不禁一阵感触。李想随着武昌举义崛起,一路而来战绩不可否认的辉煌。胆子更是大到包天,在汉口掉转炮口,顶着北洋军的压力还敢向洋人开战。自庚子年惨败之后,耻辱的《辛丑条约》签订,国人之中已经彻底丧失了与洋人抗争的最后一点勇气。即使孙文等革命巨匠亦是如此,同盟会的对外宗旨充分显示面对洋人的软弱。内外势力的联合,注定李想只能如彗星般陨落。这就是中国当前的政治。北洋军将领,也是中国人,虽说是敌人,但是佩服李想胆大包天的勇气的人大有人在。
陈紫笙心中一动,想起一事,道:“我大军进汉口随携的药品即已告竭;弹药,尤其是炮弹已所剩无几,汉阳兵工厂的工人技师早已经逃窜一空,短时间内我们自己想要生产都不可能。食物也是一样,士兵们为了充饥,已经把汉口能吃的东西全部都吃光了。汉口被大火烧了一半,只有刻意避开的租界完好无损,可是我们不可能去骚扰租界,所以搜罗不到多少军资可以补充。我奉大人命,多次派出不少人马联络孝感,摧要军资。段军统大人的回复是:李想最近在北边变得相当活跃,不断袭扰我北洋的补给线。段大人设在京汉铁路的兵站都被破了好几处,大段的铁路遭破坏。通过车马驿道运输军资,变得更加困难。说是北洋军去后方运送物资掸药,李想袭扰的厉害,情况极不如意。我已经加重语气催促,可回答要么是‘第二军正为一心解决补给而努力’,要么是‘后方武胜关——孝感铁路大道受李想强有力部队的威胁,第二军主力正致力于扫清侧翼和后背的敌人’。我们现第一军全军集中在汉口,而面临的问题实在棘手。如果异变突起,我第一军全军几万人马在汉口第一线上拿什么吃,拿什么打?……”
冯国璋突然哈哈大笑,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看得陈紫笙与张联芬心底发寒。他语气平静,又带着恨声说道:“李想没有汉口作为根基,也就是一个响马流寇而已,不足为虑。这只不过是段祺瑞这个老匹夫,危言耸听,找借口扯我的后腿。我们共事了半辈子,暗地里斗了半辈子,他肠子里的这点弯弯绕,我还不清楚?”
冯国璋自然很清楚,他这支中国领先时代的现代化装备的作战部队若失去了弹药、给养的补充,那将意味着什么?但他如今还是相信,这是段祺瑞的危言耸听,看他立下如此大功而眼红,变着法儿的扯他的后腿呢!
陈紫笙与张联芬也没有什么吃惊,北洋军内部复杂的厉害关系,他们心里都有数。只是冯国璋这哈哈大笑,顷刻之间,这个有些阴暗的角落里便成了众目睽睽的地方。
冯国璋遥遥的向众人举杯,而这玻璃杯其中如鲜血艳丽的红酒,是最享有盛誉的,当数“天下第一园”,欧罗巴,法兰西,罗曼丽·康帝葡萄园出品的经典。
罗曼丽·康帝酒庄是当今世上最古老的葡萄园区之一。行家对罗曼丽·康帝葡萄酒的称赞集中于具有多层次气味的变化、高雅与一股神秘的品质上。其园主奥伯特曾形容它是:带有即凋谢玫瑰花的香味,使人留连住返,可以算是诸仙飞返天际时“遗留于人间的东西”。这样的名酒,即使是欧罗巴也是有价无市。冯国璋当然贡献不出来,这是老英国府的绅士盘恩的私藏品。喝这样的酒,用洋人的话说,如果谁有一杯在手,轻品一口,恐怕都会有一种帝王的感觉油然而生。冯国璋品尝一口,口感缠绵醇厚,却是有其独到之处。只是,这香味太过脂粉气。还是更喜欢茅台沉酿,世易时移,香醇不改。
张联芬望着神思乱飞的冯国璋,皱眉请教,道:“既然军统大人已经了解当前情况,应对之策略定是胸有成竹?”
冯国璋八字眉略微一沉,又舒展开来,笑嘻嘻的说道:“医药和弹药没有,可以找汉口洋人卖,洋人对此热衷的很。钱和粮没有,可以找汉口商绅要,他们有的是钱粮。要知道他们之中,有人资助过匪党,更有人子女参加了匪党。这些人落下这些把柄,如今落在我手上,就只有破财免灾了。”
冯国璋摆明了请汉口绅缙来赴的就是鸿门宴。
“找他们筹饷?!”张联芬心底大吃一惊,头涨得老大。陈紫笙也在暗自皱眉头,汉口的民怨正是沸沸扬扬的时候,这只会激发更大的民怨。虽然武昌在北洋军枪炮威胁之下,签订暂时的停战和议,但是这股民怨如潮,一味的强权武力欺压,遏抑愈深者,其膨胀力亦愈大。停战,人心思安,民怨就会慢慢平息。但这个敏感的时刻,少有刺激,只怕民怨又起。民怨如潮,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一旦爆发,便成溃决。汉口北洋第一军身当其冲,不知还能否挽此狂澜?
本来陈紫笙与张联芬还怂恿冯国璋今晚对汉口绅缙敲打敲打,便于今后总督湖广,更好的在他们身上刮油水。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冯国璋要从他们身上筹军资补给,这可是一笔巨款。汉口城毁一半,许多汉口绅缙的家业也身手牵连,或被波及,如此一来,搞不好会逼得一些人倾家荡产,逼得一些人在此投靠匪党。
冯国璋自然知道他们的顾忌,冷笑一声,说道:“我首当匪党锋镝之冲,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哼!这个恶人我不当,难道还让袁公当?段祺瑞不就是想我当这个恶人,难后他来当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