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庭芳首先开口道:“这几位都是议和代表,我的好朋友,你有话尽管讲。”
“那好。”唐绍仪淡淡说道,声音虽低,中气极其充沛,“冯国璋已经回京,并掌管禁卫军,北方局势,全在宫保掌握之中。”
只此一句,厅里的汪兆铭、王宠惠、温宗尧如闻惊雷,一个个面色如土。钮永健自称自己每临大事从不慌乱、涵养功夫很深,但听了此话也吃一惊,身子微微一颤。
在朱尔典的帮助下,袁世凯采用软硬兼施的办法,迫使载沣交出“监国摄攻王”的大印,退回藩邸。又由隆裕太后申明“家法”,亲贵不得预闻政事。于是,“百僚震恐,无敢异言”。袁世凯乘机调冯国障入京,接任禁卫军总统,并将禁卫军炮队全部调援山西。不久,又用准备出征的名义把禁卫军调出城外,而派段芝贵另编拱卫军,驻扎城里。经过如此一番布置,他就接收了清廷统治下的全部权力,隆裕太后和溥仪小皇帝成了他手中可供随意摆布的傀儡。
想通这些,伍庭芳先是一呆,接着哈哈大笑:“袁宫保,一代伟人,今日拥北洋重兵,焉有失手之理?”
杨士琦不等他说完,扬声接口便道:“民军所要求者,在推翻清政府耳。今者摄政逊位,亲贵全黜,大权入于汉族之手,倘再戎衣相见,是不啻自残同种,岂仁人志士之本心哉?”
“本心?!”钮永健不干了,见他们这样吹嘘袁世凯,无外乎要在气势上把他们压制,虽然他们看好袁世凯,但也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必须表现一下自己的价值,让袁世凯知道他们的好,顿时也发作道,“先不问袁宫保心之真伪如何,第观其在湖北进退失据,未必能有只手回天之能力吧!”
“北军有输吗?”。杨士琦挑衅地问道,“冯国璋止戈夏口,段祺瑞退师湖北,只是袁宫保表达议和之诚意,你怎能与李疯子这等见识浅薄之人一样,认为这是北军输了?”
冯国璋炮轰武昌,当时首义之地岌岌可危,袁世凯却突然停战,请来英国人说和,在座的无人不知道,而杨士琦却淡淡说来,怎不叫厅中人动容难堪!钮永健更是尴尬难堪之极!
湖北一战,如今还占据各大的报纸头条,每天铺天盖地的轰炸,谁都说自己是赢家,谁都说得头头是道,一直也争不出一个定论。
那唐绍仪眼看再无人与杨士琦对答,便操起一双筷子,捞起冷盘“孔雀开屏”的“孔雀”脑袋直往嘴里塞,大嚼起来,旁若无人地赞道:“好,有味远客先!怎的庭芳兄也不让让我老唐?”
伍庭芳与钮永健四目对视了一会儿,伍庭芳斟了一大觥“玉壶春”,递到唐绍仪手中,笑道:“好,少川兄如此洋派的人,竟有国士之风!同期游学,同朝为官,这么多年,瞧你不出,倒失敬了!”
唐绍仪满不在乎地接了酒一饮而尽,笑道:“洋装虽然穿在身,可我依然有颗中国心。”
伍庭芳又给杨士琦满上一杯,说:“士琦兄,好辩才!大有春秋谋士,纵横捭合的风采!”
杨士琦笑道:“丈夫还没有见过皙子,他可是当代的鬼谷传人。”
“杨度!”伍庭芳点点头,“听过,听过。孙、黄在日本相识,听说就是他牵的线。今夜,为何不见他来?”
“分开之后,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唐绍仪笑道,“他是真名士,特立独行惯了。”
温宗尧也凑过来道:“唐丈夫,我们是老相识了吧!”说着,也来敬他一杯,唐绍仪来者不拒,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唐绍仪是遵循张骞的已经,在这里,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谈议和的条件。
“少川兄,”伍庭芳看他们酒过三杯,目视二人,才开口道,“鄙人一书生,历仕两朝,累擢至卿贰,所谓天恩高厚,臣下宜感激零涕衔结以报者,二公何莫不然。”
“此一时彼一时,一人士两朝的事,自古有多少!”唐绍仪拿起白巾,擦了嘴边和手上的油垢,又仍径自夹起桌上佳肴饶有兴味地大吃特吃,嘴里不住地哼道:“熊掌与鱼兼而得之,余之福也。刘伯温可是因此名垂千古!”
“唐丈夫,”钮永健目光闪烁,“洪承畴可是遗臭万年。”
唐绍仪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做臣子的都去学洪承畴,做皇帝还有什么意味?而且,这个还皇帝是个胡人!如今是共和的时代,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所以袁宫保才有勇气,派我来议和。以国民议会,决定共和政权!”
伍庭芳连连点头道:“宫保明见。满廷幼主无知,贵胄弄权,庶政不修,疆吏解体,义师蜂起,海内骚然。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吾人傥作左袒之论,当为清议不容。为今之计,惟推翻清室,变易国体,以民主总揽统治权,天下为公,与民更始。舍是别无他策,足以维系人心,扶持国事。二公爱国之殷,不让廷芳,忠君之诚,或且过之。宜速谏君让国,自保安全。则北伐之师,无名可借,而南来专使,有功足录。鄙人亦不辞微劳,二公许之否?”
这的确是点睛之语。说这话时,伍庭芳目中精光四射。他认为,袁世凯若率先推翻满廷,北伐之师便无名可借。李想,姚雨平之辈,也只能掩旗熄鼓。这时候,和议要怎么谈,要谈多久,就不存在任何阻碍,连孙、黄也没有理由阻止。
伍庭芳的话其实说得非常有诚意,只是袁世凯不想做这个逼迫满廷孤儿寡母的千古恶人,其实就是想做那个什么,又想立牌坊!在京城,袁世凯一直都在高唱“忠君爱国”,“共和万万不可”。
杨士琦抬头看着伍庭芳道,“士琦不敢于庭芳兄及少川兄,比肩事主,政见佥同。兹以阁员膺和议代表,而和议全权属诸少川兄。庭芳兄之议论,深表同情。上方冲龄,政权悉操项城手。而项城之言,实足以左右太后。士琦愿与少川兄共负疏通之责,以国家安危,民生利害,个人得失说项城。难免其不怀故主之恩,因循犹豫。然大厦将圯,讵一木可支。臆度项城,必能当机立断,以天下为己任也。”
又是一语惊人,周围顿时是死一般寂静。袁世凯要怀故主满廷什么恩?差点要他脑袋的恩?政客就是这样,什么无耻的话都能张嘴就说。
突然汪兆铭呵呵大笑,其声音磔磔如枭鸟夜鸣,屋中人无不听得汗毛悚然。“久闻袁宫保是治世能臣,乱世奸雄,果不其然!”他笑声陡止,汪兆铭阴沉着脸说道:“满廷对项城还有什么恩义可言?项城还有什么对满廷的留恋?大事能否可成,项城一言可决,有何为难!”
“项城只是还在犹豫,只要事情可为,必能当机立断!”杨士琦毫不踌躇,昂声答道。
“只要事情可为!”伍庭芳急问,终于说到点子上,“有什么条件?”
“庭芳兄这就明知故问了。”杨士琦悠然笑道,“少川下车伊始,即以说明,若推举项城为总统,则清室退位,不成问题。”
一听这话,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对答。确实,这话唐绍仪从武昌说到上海,几乎逢人既说。
伍庭芳可没有全力应允,他这个南方议和总代表就是个传话的,只是干笑道:“总统是要通过议会选举产生的。”
唐绍仪哪里不知道,张骞早说了,能拍板的人在惜阴堂,所以他根本不打算和他们谈和议条件,就是跟他们叙叙旧,拉拉家常,打打官腔。谁知道扯着扯着,还是扯到这个问题上了。看他没有主见,只是敷衍的样子,干脆和杨士琦双双闭嘴。
伍庭芳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遂笑道:“依少川兄之见,对共和政体有何见解?”
唐绍仪站起身来打一个呵欠,说道,“美利坚之平民政治,我侪游学此邦时,即已醉心。”
“这我知道!”伍庭芳连忙点头,“南方其实也是想组建一个联邦式的政府。”
“洎奉使新大陆,益悟其共和政体之有利于国计民生,更复倾倒不置。”唐绍仪又稳稳坐下,“杏城我挚友,亦君故交,虽未曾远渡欧美,固尝涉足南洋群岛,安抚侨民,深谂外人以我国积弱,慢肆欺侮,不平之愤,时露颜表。”
“国家如此,我等有为青年也是心疼!”汪兆铭听了半天,终于开口了。
唐绍仪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既归国,恒为余言专制不可立国,引子舆氏民贵君轻之说,与美利坚共和成绩相印证,实惬我心。是吾二人之素志,初非有异于诸公也。”
“丈夫有此心,精卫知道了。”汪兆铭站起身,“果真项城有议和诚意,南方必虚总统之位以待,会党中人有反对者,我去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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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不谈国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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