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第二年春天,荆轲到了咸阳,通过秦王政的宠臣蒙嘉引荐。秦王政听闻燕国的使臣把仇人樊于期的头颅和督冗的地图都带来了,十分高兴,以隆重而又特殊的礼节召见荆轲。
这是一座怎样的宫殿啊!三千兵甲林列,刀枪剑戟森严。上空一群南来的燕子,带着那重回故地的喜悦,叽叽喳喳飞近。突然,晴朗的天空飘过一片黑色的云。
弓弩声声,箭矢如雨,遮住太阳。转眼间云开雾散,碧空如洗,而那些燕子,早已化作那片云彩。
起风了,五颜六色的旗标猎猎起舞。这其中的一面好像是赵国的,曾经插在长平城上。公元前259年,长平之战赵国四十多万人被生生活埋,那片曾是战场的地方高起了一尺多。悲剧式英雄赵括,由于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而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不仅使赵国彻底走上哀亡,更不知让多少位父母先去儿子,多少位妻子失去丈夫,多少个儿女失去父亲,他自己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了。就是因为他这位纸上谈兵的悲剧英雄,导致了这面旗帜。最终插在秦王的宫殿,成了秦军向诸国显示其实力的资本。
腥风血雨二十年,泰若安然地坐在大殿之上的秦王政,在为一步步实现自己一统天下的雄韬伟略而处心积虑着,为了这个野心,他不惜一切,长平的悲剧还在延续着。那面大旗不就是证明吗?那些无辜的燕子不就是证明吗?
时间好像凝固了,空气好像呆滞了,通往殿内的路又岂止是漫长,沿阶而上的过程又岂止是凶险。
荆轲捧着樊于期的头颅缓缓而上,跟着后面的秦舞阳脚步却停了下来。
这位举奔马于头顶之上,杀恶徒于闹市之中的燕国第一勇士,竟脸色苍白,浑成抖成一团。
“朝见本王,你为什么害怕?”
在庄严的声音里,荆轲不慌不忙地答到:“这是一介北方粗鲁之人,从未见过大王的威严,免不了有些害怕,请大王原谅。”说罢,便闲庭信步般沉静地抬起头,看到那张唯我独尊,视天下如无物的脸。
这张脸竟是那样的熟悉。
十年前绳池论剑,荆轲与鲁勾践不期而遇。曾受挫于荆轲剑下的鲁未己,改勾践之名,立卧薪尝胆之志,五年磨一剑,连败齐楚燕赵秦韩卫十几位高手,为的就是一血当年之耻。
他一拍剑鞘,“嘡啷”声中三尺青峰跃出,划出一道孤线,旋于他的手中。
喝采声中,名声如日中天的鲁勾践出剑了。
没有人形容出这一剑的速度,转眼间剑刃离荆轲的咽喉只有毫厘之差。
荆轲却一动也没动。
鲁勾践冷冷地问:“你为什么不出剑?”
“我的剑不是用来争勇斗狠的!”
荆轲轻轻地说。
“呸!自圆其说,看来是连出手的机会也没有!”
“你不配是一个剑客!”
“卧薪尝胆,五年磨一剑。鲁大侠天下第一!”——
在那些羞悔的声浪里,荆轲一言不发,低着头缓缓向前走去。
“呸!”
“呸!”
“呸!”——
几口唾沫吐在荆轲的脸上,他连擦也没擦。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剑客!”
荆轲微微抬起头,看见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脸。
这就是秦王政!十年前他们不但相识,而且相知。
荆轲早就应该知道,只有他秦王政才有这唯我独尊,视天下如无物的气势。也只有他秦王政才会给他荆轲一个公正的评价。
然而,他们相识相知于田光之前,但他现在却受命于燕国太子丹,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此时,筛糠似地抖成一团泥的秦舞阳,好像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荆轲上前一把扶住他,接过督冗地图。
“大王,像这样的人不配来见您,还是让他下去吧!”
在文武大臣们的讥笑声里,秦王政挥了挥手。
秦舞阳被两名武士架了下去。
荆轲右手拿着匣中樊于期的头颅,左手拿着督冗地图,来到秦王政面前,欲要叩拜。
秦王政竟挥手止住:“一个真正的剑客,是不会轻易给别人下跪的。太子丹没有能力让你做这些。你能告诉我,是谁吗?”
“田光!”
荆轲从口中逬出这两个字。
秦王政沉默了半晌,轻轻说道:“想不到燕国也有这样的人!”
“但他已经死了,是他用生命作代价,让我作出了这唯一选择。”荆轲沉声地说。
“坐下来吧!用天下第一剑客来做说客,这就是燕国的诚意吗?”
在秦王政咄咄逼人地发问下,荆轲慢慢坐了下来,左手举了举督冗地图,右手举了举樊于期的头颅,说:“这不是燕国的诚意吗?”
“刚才那位胆小如鼠的使者是谁?”秦王政接着问。
荆轲停顿了片刻,说:“秦舞阳!”
“就是那位举奔马于头顶之上,杀恶徒于闹市之中的秦舞阳吗?”秦王政又问。
荆轲点了点头。
“再厉害的剑客,也有致命的弱点!田光的死,太子丹的情,樊于期的头颅,还有这份地图,所做的这一切,就在秦舞阳上殿的表情里露出破绽,让这一切化作泡影。荆轲,你心中藏剑指错了方向。”
荆轲忽然觉得面前的秦王政,气势如高不可攀的山,胸襟如深不可测的海。
如果他做剑客的话,自己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第一个回合,荆轲便败了。败得那么彻底,让他几乎没有机会。
现在形势已经逆转,自己由主动变为被动。不知道秦王政还会不会给他机会,如果是这样的结局,那将比死还可怕。
荆轲觉得自己在田光挥剑自刎的一刹间,就没得选择,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我不给你机会的话,你是不会甘心的。再说不给你机会也等于不给我自己机会,你心中藏剑十年,不知道有几式。我等待这个机会的出现,已经等了十年。献图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督冗地图是你的第一式!”
秦王政向后靠了靠身子,全神贯注地看着荆轲。图是督冗地图,长六尺,宽八寸。三尺为剑,三寸为匕。剑非剑,匕非匕,长六寸的利刃便在图中。图穷匕现,见血封喉。天上地下,谁也想不到这一剑竟从一个无法想像的角度刺出,连秦王政也不能。这一式角度之刁,超出人们想像的范畴。
这一剑,荆轲练了十几年。
然而这一剑,只是割断了秦王政的一只袖子。但秦王政已受制于利刃下。大殿之上,文武群臣惊慌无措,乱成一团。
“大王,答应我,与燕国订立盟约,永不侵犯!”
“只有一统天下的秦王,没有被人胁迫的秦王。荆轲,我十年前便知你,而你却到今天还不知我!”
秦王政拍案而起,剑从案中飞出,白光一闪,荆轲的双脚月兑离身子,血雨四溅。
“这一剑,只有大王你才有这种气势。但是大王你必须答应我,不要让长平的悲剧重演,这是我一个剑客最后的请求!”
话语中,荆轲没了双腿的身子,与那把利刃一齐飞出。
利刃划出一道长长的美丽弧线,一连穿过九根铜柱,最后旋了回来,将荆轲钉在铜柱上。
这才是心中藏剑最厉害的一式。
图穷匕现,君临天下,九九归一,藏剑三式由此而名,流传江湖千年,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