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见仁见智草莽各显英雄
当张杰人奔到十里外的岩头村时,东方已经发白。村边田头仍不见半个人影。
他疾步来到村里一间小屋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低声地说道:“舅父开门,快开开门”!
不一会儿,只听得里面似乎有人打了个呵欠,喃喃地说道:“大清早扰人好梦,准没有什么好事情”。随着跌跌搭搭的拖鞋声,门“吱”的一声开了。张杰人闪了进去。
来开门的人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的身材,长得有点清瘦。外披一件棉袄,手提一盏油灯,篷松着头,半开着似乎还没睡醒的眼睛。清癯的脸庞,衣衫不整,还真有点象个落拓的书生。他就是张杰人的舅父赵立仁。
由于张杰人的母亲在姐弟中是老大,赵立仁最小,因此,他们俩人之间年龄相近,平时又常在一块,没有太多的长幼礼节,讲话也比较随便。他看到张杰人满身是血的样子,两眼惊得睁开了不少。叫道:“噢哟,杰人老弟,你平时打架很少吃亏的,今天看你这狼狈的样子,莫不是在田头种大蒜,一头朝下——载了”。
张杰人常与渔民为伍,教他们一些防身的功夫,因此方圆数十里的人都知道他武艺出众。赵立仁每日与他跌打滚爬,更知其底细。昨天张平到了这里后,他对高宗皇帝来到这里的情况大致有了了解。凭张杰人的一身功夫,现在却弄得血迹斑斑的样子,知道今早一定是出了非同小可的事情,并且直觉告诉他,此事应该与高宗皇帝有关。所以他的话语中透出惊讶和关切,但仍然不失往日的顽味。
张杰人拉过他低声说道:“你又说‘死白话’了,总不正经。你知不知道,金兵已攻下海门城了”!
“死白话”是当地的一个方言,意思是说某人总说些讽刺不正经的调皮话的意思,由于赵立仁平日总喜欢说些讽刺幽默的调皮话,张杰人就送他个雅号叫“死白话”。
这“死白话”一拂手道:“这有什么希奇的,用得着这么紧张吗!大宋的都城东京、临安尚可攻得,不要说你这小小的海门城喽。前晚,平儿到这里来,我就知道这一下完了,海门城准保不住。果然,昨天金兵就进城了,闹了个沸反盈天。百姓都纷纷到乡下来避难。这样大的事情,还有谁不知道”。
正说间,只听一个少年的声音说道:“爹,是你来了”?张平披衣从里间走了出来,跟在他后头的还走出一个人来。张杰人一看,高兴得喊了起来:“哦,是王统领啊,你怎么也在这里,我正要找你呢”!
“哎,别提了”,王盛勇沮丧地说:“皇上吩咐我们协助守军抗击金兵,哪知城里的乡军大多是从当地招募的,许多人早已回家过年了。没过正月半,大多没有回来。等我们把不到百来人的守城官兵唤起时,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金兵就已攻上城头了。一阵混战,金兵越杀越多。守军哪是对手,我看城是守不住了,只得带着十来个弟兄杀出城来。撤过这里时,刚巧碰上张平,就这样在这里藏下了”。
“其他弟兄呢”?张杰人问道。
“都住到章老伯家去了,我家可住不了这么多人”。赵立仁接口说道。
章老伯是他们的一个邻居,是个孤老头,人很和善,平时往来甚密。住到他家,张杰人自然放心。
“爹,究竟出了什么事,张薇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张平看看父亲血迹斑斑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张杰人说:“刚才与金兵相遇,厮杀中擦破了点皮,爹是没事的,只是嫔御被金兵抓去了。我正要与你们商量这事呢”!
“什么,嫔御被金兵抓走了?怎么回事”!王盛勇听了惊得张开了嘴。
“好啊,今天的奇事还真多,至高无上的,普天独尊的大宋皇帝,被金兵驱赶鸡鸭似的从西赶到东,从北赶到南;承受皇上金风玉露娇的的的美人儿,也要被人象牛羊似的牵了去。长此下去,不要说收复失地,就是不做牛羊也难喽”!这“死白话”又说开了。
张杰人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走到旁边低声说:“正经一点。你知不知道,她就是我经常提到的师妹”。听到赵立仁这么“牛”啊“羊”的说吴氏,他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赵立仁看了看那边的王盛勇,低声说道:“你的师妹她做嫔御了”?因他和张杰人朝夕相处,知道一些张杰人年轻时的那段感情往事,现在听他说师妹当嫔御了,着实吃惊不小。张杰人默然无语。
桌上油灯“拍”的一声爆出了一朵灯花,爆得很响,打破了刚才的沉默。“灯花爆,有喜事。吴氏不会有大碍”。赵立仁高声说道。可能是想以此来调节一下房内的气氛。见人们仍然没有反应,这“死白话”就摇头晃脑地开始念了起来:
“筑巢宜择木,莫在凶山叠。香诱共鱼饵,焉能争觅食。光阴难驻再,百年转眼间。人世万般苦,总为情所累”。
赵立仁的这番话是说给张杰人听的,张杰人又怎能不明白呢!他知道赵立仁在规劝自己,人生苦短,不要去爱恋这没有结果的事情,以免引火烧身。这些道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尽管他与师妹有过那段难以忘却的情缘,令他至今梦牵魂绕,但事过境迁,物似人非,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了过去,尤其是昨晚与师妹推心置月复的一席话,更使他心灰意冷。此时,他只有两个强烈的愿望,一是尽快救出师妹;二是尽快帮助他们摆月兑金兵的追捕,其实这也是了却吴氏的一番心愿,。籍此来还那段情,了那份债。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非份之想呢。
王盛勇是个粗人,不爱往细里想,当然更听不出赵立仁这些文绉绉的听起来很累人的话。他只关心着嫔御被金兵所逮的事,他心急如焚。焦虑不安地问道:“皇上知不知道娘娘被金兵抓走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杰人说:“他们现在可能还不知道”。于是就把昨天晚上高宗皇帝是如何布置给他们任务,又是如何交代他与王盛勇去佯攻金兵,以此去分散金兵的注意力,确保皇上的安全。他们领了任务后,又如何在路上碰上金兵,吴氏为了掩护他又是如何被捕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听了张杰人的详细描述,在场的人都被吴氏的忠肝义胆所感动,都为她的安危而担忧。
“眼下我们该怎么办,我手头只有十多个弟兄,又怎么去救娘娘”?王盛勇焦急地问道。
“人手的问题不难解决。在海门城外不远的地方有个村庄叫岩屿街,有我们许多打渔的兄弟,他们个个身强力壮,功夫不弱”。的确这些渔民成天风里来浪花里去,身体素质本来就好,再加上张杰人经常教他们功夫,他们学得也认真,常常以此来对付海上那些飘忽无踪的海盗,因此个个身手了得。
“好极了,哪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行动”?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你们看这个方案行不行。今天晚上王统领多带些人去进攻西门,要装得象,佯攻要当作真的来打,把金兵吸引住。我带几个弟兄潜进城去,先在几个地方放一把火,乘城里混乱之际救出娘娘。立仁舅就在外面接应。这样既骚扰了金营救出吴氏,又能分散金兵的注意力,正好也可以掩护皇上安全撤离。这是一个一举两得的方案。你们看怎么样”?
“这个方法是好,可是,我们又怎么知道吴氏关在什么地方,两眼一抹黑,怎么救人”?商量正事了,赵立仁也少了刚才玩世不恭的样子,开始认真起来。
张平对救吴氏的事并不关心,他心里只是想着张薇,为她的安危担心。看他们这么认真地为吴氏的事操心,于是就插嘴说道:“这事好办,让我进城去,暗地里打听一下吴氏关在哪里不就得了”。经他这么一说,这复杂的事情也变得简单了。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几下敲门声。众人一惊,张杰人做了一下手势,意思是让大家别作声。他屏息细听,只听见一位老者的声音在外面叫着:“立仁老弟在家吗”?
“是章老伯”!赵立仁喜道。“怪不得刚才灯花在爆,原来是你老人家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去开门。随着一阵冷风,进来一个白发飘髯布衣方巾的老者。他虽然上了年纪,但背不驼,腰不弯,行动也不迟缓。看得出很是艄健。
他看到了张杰人,亲切地说道:“哦,杰人也在啊!怎么大白天的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你们知不知道,外面已经吵翻天了。金兵今天一早抓到一个女的,经降臣辨认,她是皇上最亲近的嫔御,此次高宗南逃她一直都跟在身边。这一下他们可嚣张了,认定皇上就在附近。于是山上山下,城里城外挨家挨户地搜查,说非抓到赵构不可。并张帖出告示,从明天起要把嫔御放到南门大校场示众三天。以此显示大金皇帝兵勇将健,战果辉煌。说凡捉到赵构交金者,赏金万两;献其首节者赏银八千。可能不久,他们就有可能要搜到这里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屋内的气氛显得有点紧张。赵立仁受不了了,他要来点调皮的,调节一下气氛。就说:“老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皇上老儿的头能值黄金万两,你章老伯的头起码要值数万两,够我们化几辈子的了,快快献上你的首节来”。说罢装模作样地伸出双手向章老伯扑来。赵立仁的伎俩章老伯见多了,见他来了这一手,急忙用袖掩头,慌乱躲避。跌跌撞撞的也恰好从他的指缝下溜了过去。样子当然狼狈之极,众人不禁都笑了起来。打破了刚才的沉默,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看着章老伯笨拙的样子,张平最是开心了。拍掌说道:“章老伯藏能守拙,化腐朽为神奇,能躲过舅公这么厉害的招数,功夫真是莫测高深。如此深奥的手法还望教孩儿一手,到时候我也露一下,免得再受舅公欺负”。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赵立仁说:“看来章老伯这抱头鼠窜的功夫还真的了得。我习武二十多年,这招‘飞鹰扑食’是我的看家招数,很少有人能逃得过去,不想今天被你老不攻自破,看来我还真的要重新投师学艺了”。说罢,对着章老伯纳头便拜。
章老伯笑道:“好啊,这两个乖徒儿我就收了,只可惜一个是乳臭未干,一个是‘死白话’多点。做你们俩的师傅还真受不了”。众人笑了一会。章老伯又说道:“听说嫔御被关在县衙的土牢里,这些天肯定有得热闹了。皇上不会眼看自己的嫔御受辱而无动于衷;各路忠义之士和一些官兵可能也会来营救;金兵也会加强戒备严加防范。各式各样的人纠缠在一起,海门城里不闹翻天才怪呢”。
“好啊”,这“死白话”又来劲了:“痴男情女,忠臣义士,悲悲切切又轰轰烈烈,这台戏可热闹得紧,无三百两银子还真演不出来”。
张杰人心里仍然凝重,他一直在为吴氏担心,就说道:“章老伯,我们刚才正为这事在商量”。于是就把嫔御如何被捕和刚才大家的一些想法和打算全与老伯说了。
章老伯听了说道:“原来你
们关起门来是在商量这件事,这些主意都不错,但是金人是很狡猾的,我看还得多拿几套方案,行动中还要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这事关咱们的卿家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只许成功,就不许有一丝苏忽”。
“老伯说得极是。晚上的行动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吧,有你老在身边出出主意,心里也踏实些”。
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章老伯虽然没有武功,木纳憨厚,话语也不多,行动又笨拙。但他对阴阳卜卦等旁门左道较有研究。学识博杂。平日里村里有人要选黄道吉日,看风水,选宅基地,造房子什么的,甚至是看相、算命、圆梦之类的事去找他,他都来者不拒,并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很受村里的人尊重。因此,张杰人很想请他一起作个帮手。
“嗳,不行,不行”!赵立仁连连摇手说:“章老伯,你这抱头鼠窜功夫我可奈何不得,可是城里的金兵如狼似虎,你怎么去得。城里还是让我们去,你老还是在外面接应吧。如果遇到城里紧急,你老在外边还可设坛作法,呼风唤雨,散豆成兵……”赵立仁说得眉飞色舞,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离谱了。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张平一听说要到城里去救嫔御,觉得这件事很刺激,来了兴趣。就争着想去,只怕说迟了没他的份了,就急忙在旁请求道。
张杰人想,立仁的话在理,城里的金兵戒备森严,没有真功夫多有不便。张平年纪轻,经验不足,功夫也女敕了点。去营救的人还是以少而精为好。这样,可以随时根据事情的发展灵活应变,进退有度。于是就说道:
“这样吧,立仁舅和我一起进城去救人,章老伯和平儿在东门接应,王统领按原计划行动。事成后,明天一早我们重新在这里碰头。此外,还要设法去通知洞里的人,让他们今晚乘城里大乱之际,悄悄转移出海”。
这样的安排,众人并无异议,就算是定了。接着他们又开始对行动中有可能出现的意外及对策进行了认真的讨论和谋划。
这一天他们一直从早晨商量到下午,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将分头行动时,不远处传来了乒乒乓乓的打门声,并夹杂着粗野杂乱的叫喊声。是金兵搜查到这里了。
赵立仁这下又说开“死白话”了:“好啊,杰人这块好肉还引得这些金头苍蝇嗡嗡乱转,看来我这‘白话’门前是非还真不少啊”!
张杰人无心说笑,便低声说道:“没时间了,今晚就按照刚才商量的去办。你们都是亲戚邻居,在这里无妨。我身上多有伤痕,王统领是外地人,我们在这里会引起金兵的怀疑的。必须得走了,你们可要小心”。说罢,张杰人拉了王统领的手从后窗跳了出去。他们俩猫着腰,穿过后门的桔园,很快就消失在桔园外茂密的竹林里了。
这时,村里已失去了刚才的平静,杂乱的打门声伴着妇女儿童的尖叫声和哭喊声响成一片。宁静的小村霎那间已变得鸡犬不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