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2)
茂生带回来的钱还清了村里人多年来的欠帐。这些欠帐有生产队的时候替他们家顶的公粮款;有给他家赊了猪娃已经几年了的欠款;有给他家耕了田的欠款,更多的是父亲做生意时赔进去的钱,这些年来人家一直没要。福来说那对猪娃钱我都忘了,你还记着,你大村里欠人的钱多了,你能还清吗?茂生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大不管有多少欠帐,我一定要还上。父亲周崇德没有遗传爷爷的衣钵,从小就不喜欢动书,对做生意却情有独钟。别人做生意能把一块钱变成十元,崇德做生意把袍子变成袄,袄再变成马甲,最后连马甲也没了,还欠了一债。他从县城贩的猪娃赶到邻县集市上去卖,往往一个猪娃赚的钱还不够一天的伙食费。他做生意对自己很苛刻,不管多远的路从来不搭车,一天不吃不喝,即使带着孩子也一样。
茂生至今还记得那次跟父亲一起去旧贤镇赶集的经历。早晨天不亮出发,步行八十多里路程,来到镇上的时候已经下午了,许多人都已经离开。猪没卖掉,他们于是就在镇上呆了一个晚上。天黑了没钱住旅馆,就睡在供销社的大门外。父亲走的时候只带了一天的干粮,夜里人已经很饿了,没办法,只好到附近的食堂要了一碗面汤充饥。那只小猪也饿得嗷嗷直嚎。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步行三十多里又来到另外一个遇集的乡镇。中午的时候赔着钱把猪卖了,父亲买了两个馒头,自己却舍不得吃,全让茂生吃了。那时孩子正长身体,能吃得很。两个馍馍下肚感觉更饿了。拖着沉重的双腿踏上回家的路,看着一辆辆班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心里那种酸楚的滋味无法形容!搭班车需要五角钱,两人就得一块,父亲心疼。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茂生饿得走不动了,于是就跑到玉米地里颁了一个苞谷,父亲发现后从他的手里夺了过来。他说茂生呀,这是别人家的庄稼,还没有熟,我们不能侵害。大知道你很饿,但再饿也不能作贼呀!我娃咬咬牙,再坚持坚持就回去了。
那次卖猪给茂生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象。
父亲虽然窝囊,没本事,但决不吃嗟来之食。茂生还记得那年的腊月,家里一点粮食都没了,村里有几户人都出去要饭了,这在当时也不算啥丢人的事。母亲有意让孩子出去,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宁愿饿死也不准出去讨食!天无绝人之路,临近过年的时候来了一个要饭的,伸出手让打发一点。母亲说我们也没啥吃,拿啥打发你?那人说你没啥吃有钱也行,我讨得东西吃不完。说完便把背上的褡裢拿了下来,鼓鼓囊囊的都快装满了,打开后里面竟然有许多白面馍。要饭人说快过年了,要吃的东西很容易,自己吃饱后还剩了不少,离家远不可能背回去,你给上两钱我就把馍留下。母亲动心了,一袋子晾干的干粮,搭配着麸皮,够一家人吃一阵子的。于是拿出家里仅有的一元钱,要饭的也不嫌少,拿了钱就走。茂生一家居然过了个有滋有味的年,都吃上白面馍馍了!
父亲卖猪娃赔了钱,如期给人家还不了帐,后来,就没人赊给他猪娃了。没了本钱,生意就做不成了,家里反倒少欠了许多债。那时的农村虽普遍苦焦,家家都穷,但黄泥村象茂生家这么一清二白的家庭并不多。因为政策已经允许包产到户,有劳力的人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茂生家却依然挣扎在贫困线上,什么也没有。
茂强说什么也不到学校去了,茂生去了一趟学校,看见校园的黑板上有茂强的名字,是公开开除的几名学生之一。
茂生长叹了一声,觉得肩上的胆子更重了。
凤娥来信了,信中讲述了学校生龙活虎的生活,力劝他再补习一年,当然这也是全家人的意思。茂生找出了原来的课本,翻了翻又放下了。他来到宝栓家说自己想承包一块沟地,因为沟地很便宜,弄好了一家人就不愁吃的了。宝栓想了想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芦苇滩给他分了十几亩山地,父子几个就进沟了。
芦苇滩到处是石头,父子几个拣了十多天也没拣完。石头堆成了山,一个个手上都出了血,茂生的一个指甲都抠掉了。最难弄的倒不是这些石头,石头的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芦苇根,纵横交错,星罗棋布。芦苇根很结实,怎么弄也挖不完。茂生知道,如果这些根不除,就别指望长庄稼。茂强说狗日的宝栓心眼瞎着哩,专门给这样的地报复咱们。茂生不这样认。茂生说再肥的地都是人整出来的,只要苦下到了,庄稼不会亏人的。
河滩的地整理完后,父子几个又开始开山上的荒地。荒地上长满茂密的灌木林,每天也开不了多少,手上的虎口都震裂了。早晨披着星光出门,晚上踏着月光回家,一路上人软得象根皮条,腿都开始不听使唤了。地整理完后便从塬上往下担粪,每天上山下山往返十多趟,肩膀都压烂了。茂生憋着一股劲,这样干下去不信没有啥吃。
开始播种了,家家都套上了牲口,他们家没有,于是就用人力。茂生兄弟拉犁,父亲在后面耕地。因为芦苇的毛根不容易弄尽,绊在犁上怎么也拉不动。或者遇上了一块没有挖出的石头,犁便有可能被崩坏。后来黑蛋种完了庄稼,吆着牲口赶来了,这才顺利地把地种上。种上之后还要经管,要不就会被乌鸦、喜鹊刨出来吃光。
庄稼有苗不愁长,一个多月后,玉米苗已经绿莹莹的了。
每年一度的高考预选来临了。凤娥寄来了复习试题,要他加紧学习。每天繁重的劳动,哪有时间看书?因为没有系统的复习,茂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预选上。来到昔日熟悉的学校,空旷的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突然想起了他们在学校的岁月,那时他们每天早晨都在操场念书,操场边的每个白杨树下都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
学校有食堂,食堂的伙食分粗粮和细粮。粗粮就是玉米面,细粮是白面。食堂的大师傅把馍蒸的比砖头还硬,摔在地上都能砸出坑。同学们说用它打狗比石头还足劲。早晨食堂有玉米糊,热腾腾的,大家都喜欢喝。有一次稀饭快打完了,里面捞出一只很大的老鼠,同学们于是全都吐了,没有喝完的把稀饭都倒在了灶房的门口,黄橙橙一片。后来就没人喝食堂的稀饭了,食堂也不烧开水,寒冬腊月大家喝凉水。茂生跟同学们跑到对面的医院接开水,人家不让,于是就瞅了没人的时候悄悄去偷,偷出来的水往往刚开始加热,根本不开。因为馍都是从家里拿,一个星期才回去一趟,因此早就变质发霉了,馍上全是绿色的斑点和白白的毛毛。茂生于是就用毛巾擦了,泡在温水里放点盐吃。凤娥的情况要好一些,豆花给她摊了薄薄的煎饼,用罐头瓶子装满了咸菜,咸菜用油辣子拌了,成了大家最爱吃的东西。于是往往在头几天的时候,凤娥都让茂生吃她的煎饼,等煎饼吃完了再吃发了霉的馍馍,吃得人吐酸水。后来,茂生就落下了很严重的胃病,遇到刺激性的东西就疼。
冬日的操场寒风猎猎,奇冷无比,同学们于是便来到后山上。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挪过来,紧张了一上午的神经开始松懈,同学们跃跃欲试,开始弯腰踢腿。不知谁倡了个头,大家一致要求凤娥唱歌。凤娥开始不好意思,后来在茂生的鼓励下就亮开了歌喉,同学们听得忘记了背书。山上可以俯瞰整个县城,一条宽阔的河流把县城一分为二,一条长长的浮桥把两岸连接起来。茂生每次回家走小路就要过这座桥。浮桥用钢丝和木板搭就,人在上面晃晃悠悠,荡来荡去。凤娥每次过桥都要拉着他的手才敢走。高高的宝塔近在尺呎,沧桑的塔顶光秃秃的,被岁月蚀去了最初的棱角。据说当年胡宗南进攻延安,曾把这里当成延安宝塔进行轰炸,从而保持了圣地宝塔的完整性。太阳懒洋洋地从西山坠下,气温顿时便凉了下来。该背的书没有背完,只能留给晚自习来做了。
物是人非,如今凤娥已经是一名堂堂的大学生了,而他却还是一名待考的考生,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位八十年代的新一代农民。
预选成绩很快就公布了。茂生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预选。平日里扎实的学习功底救了他。茂生回到家里,一家人高兴极了。是啊,太多太多的磨难,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亲人脸上的笑容了。茂强去拿了一瓶酒,兄弟两人一句话不说,一杯接一杯地碰了几下,心里要表述的内容全表达出来了。
预选过后两个月就是高考,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功夫不负有心人,沟里的玉米长势也很好,给了茂生很好的安慰。他借了些钱买回化肥,要茂强追在玉米地里。高考那天茂生有些发烧,但他感觉没事。考了语文出来,感觉答的还可以。正在这时,给茂生借钱的那个人来了,说家里出了急事,着急用钱,要茂生给他想办法。茂生的头轰地一声就大了!这个时候来要钱,他没功夫去借,于是让人家等他把试考完。那人很着急,就坐在考场外面等。茂生进了考场满脑子都是怎样给人家还钱的事,数学试卷上的考题一个也看不进去。他知道这关乎自己的命运,却怎样也无法让注意力集中,等到开始答题的时候,同学们已经开始交卷了!
数学成绩直接影响了茂生的考分,就这样他的成绩还是超过了预录线二十多分。县招办的人让他回到家里等通知,茂生等呀等的,直等到学校都开学了,也没等来他的录取通知书!后来去招办一查,招办同志说茂生所报的学校录分太高,他没有被录取。
让茂生揪心的事情还不止这些:一场暴雨过后,沟里的玉米被洪水全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