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一九八八年农历正月初八的那天对茂生和秀兰而言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那一年秀兰已经二十五岁,长期的操劳,细细的皱纹已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额头,皮肤也没以前那么白晰,开始变得粗糙。然而秀兰今天显然是用了一些心思收拾了自己:她请人绞了脸上的汗毛(农村风俗,女人出嫁时请人用两根细线绞缠,把脸刮净),在头上抹了很多头油,湿湿的像要流下来;头上插了许多花,红红绿绿,极是繁复;上身穿一件大红棉袄,下面穿了蓝色的棉裤和红色的绣鞋,脸上是幸福而羞怯的笑,那笑是漾自内心深处的,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母亲用袖襟抹着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村里的几个年轻媳妇也眼圈发红,她们为秀兰而激动。
结婚的洞房弄得很简单:姐夫盖了两间厦子(一边靠墙,很高,一边是屋檐的房子,结构比一般的房要简单),茂华女婿做了两件家具——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和一个小小的写字台。柜子被漆成了绿色,摆在屋里很显眼。屋里盘了个四块土基炕,炕上铺着新编的苇子席,占去了屋子的一半空间。秀兰的娘家陪来了一对大木箱,漆得跟屋里的家具一个颜色,另外带来了一条很棉软的羊毛毡。这条毡后来被茂生带到了榆城,暖烘烘地陪他度过了一段潮湿的岁月。
结婚的那天村里很热闹,因了茂生在城里工作,因了秀兰忠贞不渝的爱情,许多平日里不怎么来往的人都来了,并送上了两元钱的贺礼。母亲让茂生把礼都收下(陕北乡俗,红白喜事都要“过事”。“过事”就是热热闹闹地庆贺,邀请亲朋好友,来得人越多越好;不“过事”就是比较低调,只有兄弟姐妹等嫡亲参加。如果不准备过事,来了礼钱一般会退回去,大家也不会见怪)。
茂生没有给自己买新衣服。唯一的新装饰是他给自己买了个衬领,穿在里面扎势,谁也看不出。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怎么算都觉得紧张。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在农村人看来就跟新的差不多,茂生觉得可以应付了。但当一帮同学看见他的那身行头后,说什么也不答应。——人生在世能结几回婚?宁穷一世也不穷这一天呀!几个人于是一合计,到街上给他买了一套西服,五十多元钱。黑蛋骑车子给他买了一件月牙白的衬衫,把茂生武装起来,像个新郎倌的样子了。
在脚地的灶火间,茂生看到了白秀。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她的变化依然不大,只是头发已经花白,人好像瘦了很多。茂生怯怯地站在那里喊了一声“姨!”她一错鄂,抬头见是他,脸上便堆起灿烂的笑容。茂生说你也来了?白秀说我娃结婚哩,我咋能不来呢?!目光里满是慈祥,没有一丝隔生的意思。茂生知道,她后来由于一场病灾,差点瘫在床上,由于腿脚不好,已经很少出来了,可见这次是下了决心的。说话间白秀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用手帕包了好几层,里面是一个心形的荷包和两双精美的鞋垫。荷包镶着用烟盒锡纸做的银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鞋垫上绣着一对鸳鸯,在荷花的衬托下很是耀眼。她哆嗦着把东西递给了他,说这是姨送给你们的礼物——姨亲手给你做的——姨没本事,拿不出手……说着她示意茂生蹲下,悄悄地附在他的耳旁,说你结婚后一定要对媳妇好!你媳妇是个好女子呀!人家等了你四年,你要好好待她!茂生默默地点了点头,见秀兰已是站在了身后,忙站起来给她介绍。
秀兰对白秀的事情很清楚,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贞的女人,平日里见了她也不打招呼。
秀兰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认识。”点了一下头便走了,脸上是一幅漠然的表情,目光里分明是蔑视。茂生看见白秀的眼睛已经湿润,但她还是强忍了眼泪,颤声说:“我娃去忙吧!看把姨高兴的。”说完便用手抹去了眼泪,继续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