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总是能遇到很会讲故事的人,先是异乡人然后是小鱼。
小鱼很喜欢说话,大半的时间都是她说我听,她叙述一件事情的时候表情特别丰富,不时地大笑。我喜欢听她说话,也喜欢看着她,也许是我太专注了,有时候她会在我长时间的凝望中停下来,露出羞涩的微笑。
她最喜欢讲述那些生活在的深海鱼类,她知道各种奇怪的鱼,难以想象,她熟悉海底就像我熟悉眼前的这片沙滩。她提到她的家乡有一种鱼叫做烟花鱼,每到求偶的时候,雄鱼就会浮出海面,一边跳跃,一边仰头从口中喷射出类似于烟花的东西,以此吸引雌鱼。大的烟花鱼可以喷射上四五米的高度,那些烟花颜色各异,在黑暗的海面上无声地绽放,非常的美丽。
小鱼说她家乡的人把这叫做烟花鱼之舞。
蔷薇花缠绕在篱笆上的流香夏日里,十七岁的我和小鱼在同一块礁石上背对背的坐着,望着眼前细浪翻卷的沙滩,她笑着说:如果有一天你去找我,我会让烟花鱼为你跳舞。
你的家在哪里呢?我轻轻的问她。
你想去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她看着眼前的海,眸子里映着这片海。
小鱼,你的家在哪里呢?一定是在花开的最灿烂的地方,星光最明亮的地方。是天堂的入口吧。有些东西突如其来,却从此无法更改,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只是,她依然不肯从礁石后面走出来。
她总是穿着一条长长的钉着银色珠片的红裙,那裙子很长,简直长得夸张,整个包裹住她的腿以后还有一大截掉在礁石旁的海水里。我每次看见那裙子都会很难过。我想,总有一天她会愿意告诉我她的腿,然后我马上就会告诉她,我一点都不在乎。
因为,我是这样的喜欢她,胜于喜欢任何一个人。白天,我们在礁石旁说话,差不多是一整天,就算不说话,只是一起坐在礁石上看海,在我,也是很高兴的事情。晚上她会继续出现在我的每一个梦境里,我梦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多,那些梦都很长很快乐。这样算下来,我几乎是与小鱼从未分离过。
每天到了中午,我就会回家拿食物给小鱼吃,我的家离这片礁石很近。祖母很乐意我能交到一个朋友,所以她总是会多做出一些来。小鱼特别喜欢热的食物,尤其是蛤蜊汤,我会偷偷地在汤里加一块女乃油,然后装在小锅里,跑着去找她,那样她喝的时候汤还是烫的。
小鱼也会带东西给我,但是,她拿来的东西通常让我很吃惊,汤锅大的皇帝蟹,盘子大的扇贝,或者是一只至少五斤重的大龙虾,那个藤条篮子在我们的手中传来传去,我好几次试图阻止她这样做。我很不安,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她拿来的东西价格不菲。但是只要拒绝她,她就会很生气,板起漂亮的小脸,直接把东西扔下海去,次数多了,我只能选择接受。
但是我不能否认,我的确需要她的帮助,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了小鱼的礼物,我的祖母终于可以不用熬夜钩那些花边了,这让我对她心存感激。
这个善良的女孩,让我终于停止了对生活的怨恨,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快乐。
整个六月,我都面带微笑。
但是快乐的日子,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七月的第一天,蝴蝶港里突然驶进了十五条大船,装备奇特,不同于其他的渔船,每艘船上上都悬挂着几只浮子.船身绘着鲸鱼喷水的图案。桅杆上悬挂着鲸鱼旗.这些船是捕鲸船.
自从捕鲸船进驻港口后,小鱼就没有再出现,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整日忐忑不安地徘徊在那片礁石旁,可是她一直没有来.,我也不能去山上找她,我知道那会给她找麻烦的。
思念的感觉很不好,这是我第一次思念一个人,我完全不懂得控制,拼命地想着她。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只有去码头上看那些漂亮的捕鲸船和来来往往的水手。
他们流连在蝴蝶港所有的杂货铺与卖食物的摊子前,都是一样的装扮,无领短上衣,肥大的裤子,裤脚塞在短靴里,黑红的皮肤和沙哑的大嗓门,仿佛他们都是用同一个模子在流水线上制作出来的玩偶。
不过,也有一个例外的。
那是个年老的水手,右腿有点跛,他站在一棵粗大的悬铃木下,海风吹动着他花白的头发。他的一只手举着涂满蜂蜜的烧鸭,一只手拿着个扁扁的银酒壶,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正旁若无人地边撕咬着鸭肉,边往自己的嘴里倒酒。我好奇地看着他,他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抹了抹油腻的嘴冲我大喊:“年轻人,知道哪里有上好的威士忌卖吗?”
异乡人也很喜欢喝这种味道浓烈的酒,以前我经常会跑到公路旁的一间小酒吧里为他买。我点点头,告诉老水手那个酒吧的位置,他很高兴,竟然主动和我聊了起来。
我问了他一些捕鲸的事情,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然后,我想他是喝醉了,因为他竟然开始向我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他在新婚第二天出海,没想到遇上大风暴,人撞在桅杆上,撞伤了腿。他跟随了多年的船长竟然把他丢在了一个陌生的海港,任他自生自灭。身无分文的他尝尽辛酸苦楚,因为没有什么治疗措施,他的腿残疾了。一年后当他辗转回到家乡,发现他新婚的妻子已经卖掉房子带着所有的钱离开。他经历了身体残疾,朋友的背叛,亲人的抛弃,之后又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心灰意冷的他加入了这条捕鲸船,从此随船四处漂泊。
“知道吗?什么是人生?”他喷着浓烈的酒气大声说。“上帝给你的或者拿走你的,你都要不动声色的接受。这就是人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他凑过来仔细看了看我的额头,突然大笑说:多角的额头,原来你这个小子和我一样,命里注定要独行天涯,客死异乡。
他神情诡异地笑着说:我叫老刀,你想不想和我学捕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