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在司徒府已经好些日子了。窗外的合欢花早已落到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淡粉,踩上去都似乎还有清香沾于鞋上。无事可做,便出了厢房四处走走。
屋外的空气都已带了凉意,深深地吸了一口,便朝着院中走去。
不渝提起裙角,轻轻绕上了假山的盘山曲道。厚厚的蜜色襦裙下,绸缎绣鞋上的珍珠串成了兰花,随着脚步,发出哗哗的声响。
楼台亭榭,层层叠叠。未到三步五步,竟已迷了方向。这司徒府根本未曾走遍过,又该如何寻来时的路。
眼见路越走越偏,脚下的小径也越来越窄,疑惑着又向前走几步,竟隐隐嗅到陈酒的醇香。到了尽处,才发现是个酒窖。不渝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沿着阶梯走了下去。
入得深了,只觉得酒味更浓,而寒意也更重。
竹叶青,女儿红,梨花酒,羊羔酒,剑南烧春,江北擂酒,品种倒是多样。不渝掠过一坛一坛的美酒,嗅着那醇香,心仿佛也醉了。可这心醉了,脑子却清明了。关于他的一切,全部涌上了心头。不渝愣愣地站在酒窖中,忘记了周身的凉意。
“你怎么在这儿?”身后传来司徒景修的声音,“快些出来,里面凉。”
不渝转身看着站在门口逆着光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好久都未曾见到,怎么今日刚好就遇到了,还是在这么偏僻的酒窖。
“大人今日回来得倒早得很。”说罢,又转过头看着堆在一起的酒坛。
“流云说看到你在这附近走动,所以我就寻来了。”司徒景修见她不打算走出,便下了阶梯向她走去。
“那又如何?有事?”似乎是在刻意地冷淡,依然是背对着他,嘴角露出一丝不被察觉的冷笑。
“陛下下旨了。”身后的人冷冷接了一句。
不渝的身子怔在了原地,不敢回头去询问更不敢去探究,只是蜷着手指紧紧地站着。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赐死?”
胳膊被疾步走过来的他大力地拉住,顺势一使力气,不渝就被他拖了出去。刚站定,就见司徒一脸严肃:“他不会让你死的。”
不会让我死?是不是意味着他是在乎自己的?不渝失了色泽的眸子里又泛起了点点的星光。
司徒景修看着她,举袖掩口咳了两声,“只是让你进宫去文政殿奉茶,明日就进宫。”
奉茶的丫头?在文政殿?那不就是在他身边吗?可是,他不是说过不想再见自己的吗?这样又是什么意思?或许他的确是在意着自己的。
看着她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喜态,司徒景修叹了口气,敛声道,“陛下让我另寻了个北羌族的姑娘,说总要给突利他们一个交代。”
刚刚回暖的心立刻凉了下去,这番话的意思又怎会不明白!他是要找个人代替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就不再是突利献给陛下的人了,那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了!只能是个奉茶的丫头,什么都不可能了……不渝紧紧了手指,点了蔻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中。
司徒景修不语,低头一把抓过不渝的手,顺手从她腰间抽出罗帕,仔细地擦拭着她渗出血的掌心。不渝只是咬着唇沉默不语,由着他小心翼翼地擦拭手心。
刚回到前厅,便见流云一脸焦急地迎了出来。
“什么事?”司徒景修大步迈上前去,敛了神色。
流云朝前厅里指了指低声道:“大人,伊塔将军求见。”
司徒景修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不渝,皱了皱眉头:“他来作什么?”说罢,甩袖疾步走进了前厅。不渝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半晌,直到听到伊塔低低的声音,才咬牙转身朝自己的西厢急急走去。
“不渝!”是他的声音。
脚步一滞,很快又提起速度头也不回地快速走起来。明日都已经要入宫了,他来又有什么意义!裙角曳地带起了微微的风,脚下的落花低低地飞散开来。
“不渝!”胳膊被追上来的人紧紧地握住,她才立定转过了身。只见伊塔一脸痛楚的站在他面前,喘着粗气,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她,“你还不肯原谅我?”
不渝将他的手用力挡开,揉着酸痛的胳膊浅笑道:“你来就是求我原谅?”
“不,不是,”伊塔一怔,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渝莞尔一笑:“你又没什么错,要我原谅什么呢?何况,”她停了停,语气刻意地欢快起来,“明日我就可以进宫了,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呢。还有,你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不过,在宫里你也不容易见到我。”
伊塔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顿时灰暗下来,他突然伸出手捏住不渝的双肩,低低地吼道:“你真的要去?真的要进宫?要去伺候那个,伺候陛下?”
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不渝偏过头不忍再去看他,却看到远远立在伊塔身后的司徒景修,负手直直地站着,辨不清面容。不渝心一狠,又一次用力地挣月兑了伊塔的钳制,低着头退后几步。
“不渝……”面前的人压抑着声音朝她喊道。他的嗓音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仿佛是一头呜咽着低头舌忝噬伤口的小兽。
她不敢抬头看他,怕一看便没了主意,怕一看便软了心,怕一看便一错再错下去。只得决绝地转过身子,看着漫天飘零的落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虽说只是个奉茶的丫头,但总是在他身边服侍他的。所以,你也别太担心了。”
“你真的是想服侍陛下吗?你连他什么样都不知道!你根本就没见过他你就可以下决定吗?不渝,这不是你啊!”伊塔捂着胸口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湿了眼眶。
如果真的是没有见过,那该多好呢?不渝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却仍然用力地笑道:“其实你也并不了解我的。好了,我也该准备准备明日入宫的事了。如果你没事,就先回吧。”说罢,提起裙角准备离开。
伊塔急忙跟上,拦在她的面前,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着不渝柔声道:“你不去,可不可以?”
“不去又做什么?让我在这司徒待着?”不渝故作轻松地一笑,伸手去理耳后落下的头发,顺手不动声色地抹了抹眼角。
伊塔抓过她的手,急切地说:“我带你走。我带你走,好不好。你不入宫,我也不做什么将军,我们回北羌,我们每日骑马看夕阳好不好。”他扯开一抹笑,渴求地盯着不渝。
在他掌心中的手微微颤了颤,手指缓缓地张开,试图伸过去模模他那么干涩辛酸的笑容。可在接下来的一秒,就又用力握成了拳,从他掌心中挣了下来。“伊塔,你不要天真了。北羌已不是曾经的北羌了,它已是云苍的疆域了。我们不管走到哪儿,都逃不开的。”
“那,那我们走得更远点,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带你走。不渝,你说好不好,好不好?”伊塔无措地看着她。
“那是抗旨。”她仰头看了看惨白惨白的天,然后紧紧闭上了眼,才冷冷地答:“你想死,我却不想。要走,你一人走。”
风吹落花飞,片片红落入她的眼眸。她没有听到伊塔说话,也没有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周身仿佛瞬间就寂静下来,只有凉凉的风和簌簌落下的花瓣。她慢慢地俯下头,颈项划了一道苍白的弧线,伊塔的眼里是蔓延到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悲伤,似海,能把人溺弊。
不渝舌忝了舌忝有些干裂的唇,伸手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紧紧在手中握了一会,才摊开到伊塔面前:“这枚玉佩,想来也没什么用了。就算找到他,也没用了。我把它交给你,如果你找到他,帮我还给他吧。”
伊塔的眼直直地盯着那枚玉佩,“此情不渝”四个字看起来那么荒唐可笑。伸出去的手竟然不禁颤了起来,咬了牙一把夺过紧紧捏在手心。冰凉,一路蔓延至心脏。“好,我答应你。”一句话竟那么吃力才能说出口。
“恩,那你走吧。我们,再也不见。”终是决然地绕过他走了开去。他的身子仿佛被定在原地,不渝微微偏过头,只见那枚玉佩从他手中滑落,清脆的一声,就一截两断。
仿佛什么从身体里抽离一般,有着撕心裂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