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苍珩惊怒的声音在偌大的大殿上回响着,众人一听,皆凛了神色,低下头来不敢再有丝毫声音。
刘寰远抬起眼,淡淡地朝着阶上的苍珩看了一眼,便仍旧用不急不缓的声音应道:“回陛下,敏贤郡主在路途中,旧疾复发,不幸病逝。”
再也没了声音,大殿的每个角落都似乎隐藏着令人惊惧骇然的气息,绵长却深刻。苍珩铁着脸瞪着刘寰远,却也一时说不出话来。殿中的文武百官,都知道陛下已经动怒,瞬间便安静下来,连呼吸都竭力地克制着。
刘寰远的脸色依旧不变,淡淡的,没有半分喜怒神色。他似有意无意地撇了一眼身旁站得直直的司徒景修,突然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从他口中逸出。
司徒景修自刘寰远进了大殿之后,一直是紧紧低垂着的,似乎害怕着什么,逃避着什么。眼下听他这一句话出口,身形看上去仍旧纹丝不动,可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的摇晃,似乎站不稳,就快要倒下一般。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唇线抿得笔直,浑身上下都是一片冰冷,背脊上竟似有冷汗沁出皮肤,引起一阵阵战栗。仿佛只是一个刹那,天就塌了下来,周围的人那么多,却依旧只是自己一人,独立在漫无边际的雪原上,冰冷冰冷,死气沉沉。除了呼吸和心跳,便再也不知做什么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良久,苍珩似乎已经镇定了下来,沉声开口问道:“她,可有留话?”
“回陛下,郡主有话留下,”说着,刘寰远便上前走了七八步,靠近了那玉阶才续道,“郡主只有一句话,希望陛下和娩妃娘娘能平安喜乐,万万不要为了郡主而心伤。”
苍珩的眉头一皱,沉吟不语,面色看去,却似是受了重击。缓了片刻,他突然抬眼朝司徒景修看去,口中却依旧问着刘寰远,只是这次带了惊讶的口气:“怎么?郡主都没有留话给司徒大人?”
紧紧攥住的拳头,微微地颤了颤,司徒景修仍旧不敢抬头,只是直直地盯着地砖,却丝毫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刘寰远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回陛下,郡主并无话留给司徒大人。”司徒静修的心一沉,拳捏得更紧,手背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没有人能看得到他的表情,更没有人能揣摩出他此时的心情。外人看去,都以为他早已抛却了儿女私情,谁又知道背后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刘寰远不声不响地退回到司徒景修身边,竟又开口道:“虽然无话留,但是郡主却留了一张纸条,不知司徒大人要是不要?”
司徒景修极缓极缓地抬起双眸,却竟是冷若寒冰的两道目光,刘寰远心里兀的一惊,却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他提了提嘴角,伸手从怀中取过一张纸条递了过去。司徒景修却并没有立马接来,却是一直紧紧盯着刘寰远手上的那一小块薄薄的纸,似是从宣纸上硬扯下的一角。
苍珩朝两人扫了一眼,便叹了一口气道:“既然珞儿已经平安到了,那便好了。你们,都退了吧。”
走出殿外时,刘寰远一直都沉默地跟在司徒景修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看着司徒景修冰冷甚至骇人的脸色,刘寰远靠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别再多想了,节哀吧。”
司徒景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张了张口,却仍旧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一双冷冽的眼眸中,隐藏着无限的悲恸哀凄。
直到回到司徒府,紧紧掩上了书房的门,将一直担忧的跟在他身后的流云给挡了出去。深呼吸了好几次,他才颤抖着手慢慢地打开了那张纸,只见一行秀中有力的字,力透纸背。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的身子一软,整个人立刻陷入了椅子中。浑身都是一种细微的抽痛,渐渐就剧烈了起来,连呼吸一下都痛不欲生。她真的是恨他的,恨到了骨子里,恨到再也不愿见他,恨到竟然逃到了天人永隔的地方。他从未料想过这个结果,从未想到他竟然会离开得这么彻底,连一个念想都不给他留。本来以为就算她不肯回来,但至少还可以悄悄打听到她的消息,知道她的平安,知道她的喜乐,知道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如今呢?他要上哪里打听她好不好的消息?他要上哪儿去看她一颦一笑的模样?!
流云一直守在门外不肯离开,自她看到大人突然面色冷凝地疾步走进书房时,一颗心就吊到了半空,虽然还不知什么事,却隐隐明白定是和不渝有关的,也只有她的事才会让他露出一丝喜怒来了。正徘徊不已不知所措间,门突然被打了开来,司徒静修的身影只在眼前一晃,便又消失在身旁的回廊里。流云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急忙提起裙角就追了上去。
“大人!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啊!”流云看着面前不停翻弄着的司徒景修,焦急地问道。
司徒景修却不答她,只是一心埋首于墙角堆的废旧物品处,翻了半晌似乎仍旧无果,他猛地转身盯住了流云:“那日让你丢的铜盒子呢?”
“我,我……”流云看着他的没有任何血色的神情,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司徒景修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朝她吼了出来:“那个盒子呢?她的信呢?她的信呢?你扔了是不是?你一定是扔了,你一定是扔了!”他疏地松开手,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口中却不停
地喃喃低语着:“她写了什么,她到底写了什么,她要对我说些什么呢!”终了,他似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身形一晃,便靠在墙上不再动弹了。
流云看着他完全没了焦点的双眼,心里也是一跳,赶紧上前低声道:“大人,大人,其实那个铜盒子,流云没丢,流云就是怕大人会后悔的。”
面前的人恍若未闻,仍旧面无表情地看向不知何处的地方。流云一跺脚,转身跑向自己的屋子,从床下翻出那个铜盒子,便径自打了开来。一枚玉印章,一副字,一封信。她急急忙忙奔了回去,取出信便道:“大人?大人?这是郡主的信。”
司徒景修仍旧没有任何反映,连眼眸都没有动一下。流云一咬唇,低头取过那枚印章,塞进了他的掌心中,便站在一旁一脸担忧地注视着司徒景修。
手中一股凉意侵入了掌心中,司徒景修恍惚了一下,下意识便握紧了拳。疏地一阵刺痛,他才惊觉过来,摊开掌心,一道划痕赫然在眼前,一条血线横过了掌心。沁出的血珠子,竟似慢慢融入了那印章中,与那一角的红迹渐渐地混在了一起。
嘴角竟慢慢地浮起一抹微笑来,司徒景修将印章塞入怀中,紧紧地贴在了胸口,才看着流云问道:“信呢?”
流云慌忙将信奉上,心里却打起鼓来。若是那信上真写了什么一刀两断的事来,那可怎么是好。她细细辨着他脸上的表情,却见本来还有丝笑的嘴角瞬间就僵住了,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是煞白煞白的一片。她的心跳得飞快,想上前问问,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良久才讷讷地开口道:“大人?郡主,她怕是……”
“她没死,她一定没死!她不会死的!”司徒景修一把扔了信,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流云拾起信,拔腿就跟了上去。眼下的司徒大人,还哪有从前沉稳的模样!若出了什么事,那可怎生是好!眼看追到了府门口,司徒景修竟已经上了马车,绝尘而去了。
流云无力地靠在了门旁,望着尘土漂浮的方向,呆呆地出了神。方才大人说的那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渝她真的已经,死了?不,不会的啊,她都受了那么多磨难了,最终不都是好好地活了下来了吗?怎么会去一趟坦蕃,就送了命呢?不,绝对不可能的。
她也恍恍惚惚地摇着头,视线落到手中的信上,这才想起打开来看。不渝的字迹,自己也是看过的,一向柔中带刚,工工整整,干干净净的。可眼前这一大段字,却到处是斑驳的墨迹,似乎每一提笔,都会沉吟良久一般,字字皆凝着泪。
“景修:
夜里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念及即日便远去他乡,心中竟感慨万千,故提笔书信一封,以了却那一点痴念罢了。
“蓦然回首,竟已是白云苍狗,弹指一挥间,便已物是人非。孰错孰对,孰真孰假,又有何意。当你交予玉印相赠之时,便已在我心头系上沉沉的一坠。当你踏进地牢说‘要一起’时,我便完全丢盔弃甲,假装不了半分。当你执手感言‘要带我走’时,我便再也不管不顾,只愿可作双飞比翼鸟,抛却万千纷纷扰扰。
“别人只道我不如姐姐那般幸运,因为无法得到天子的恩宠。而我,却觉得比姐姐幸运万分,只因遇见的那个人是你,只因为你。然而,你却听信了谗言,弃我不顾。不相见,不相欠。
“九十九重天,离恨天最高。恕不渝心有忿恨,戚戚焉不得断绝。然,不渝却斩不断那伤人心神的念怀,原也是痴人一个。你说过,事成之后便带我远走,高飞。只盼你并没有欺我哄我。不渝如今仍执一念,痴也罢,傻也罢,只待你他日能够明白。若必经过这千锤百炼,不渝也甘心如饴了。
“此玉印不幸遭损,不渝神伤已久,不知可否有一日能见它完好如初,恰如那破镜,还能重圆。不渝静候佳音。不渝手启。”
流云心里一惊,暗自悔不堪言,薄薄的纸从手中落了下来,飘飘荡荡,终是安静无声地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