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倚坐在后花园的回廊里,透过繁花树影凝望远处,手执罗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扇着,心思不知何处。这是她来到这个家的三个月后,已近夏末,天气没那么热了,沈若每天倒是有大半时间呆在这后花园里,赏花弄景和想心事,偶尔也看些书,不过这时的书都是竖版的,又是繁体字看得她很吃力。呆在这里基本上没有人来打扰她,想必原来的若嫣也是这性子,和旁人都不太亲近。只晨昏到父母处问安,其余时间那姐妹几个都用来绣花习字唠闲嗑,沈若只参与过几回就不去了,原因非它,只能说太“小儿科”。
每当沈若与她们同处一室时,只是悉心揣摩她们的语气姿态,结合书中读到的道德伦常,再回忆前世了解的一些当代的礼仪文化,沈若便以此为准则时时约束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好在这古时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学的不过是些女诫之类,写出来的字也都勉强看得罢了,还真是少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所以她有样学样地做起来也不是很费力。
前世的沈若天生丽质,人又聪明好学,从小便受到很多人的欣赏和关爱,真可谓是天之娇女。不过正因如此,她也遭致少数人的排斥和忌恨,明里暗里没少给她下绊子。但是沈若天性敏感聪慧,每逢有人责难时她总能自行排解,长此以往虽说没遇什么大碍却养成沈若谨小慎微的习惯。她总是刻意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凡事收敛不想惹人注目,虽因自身条件出众难免成为众人焦点,但她轻易不肯行差走错半步。
此时莫名地来到这里变成了一个古人,沈若的自我保护意识也跟着全方位起动,她绝不想因文化思想上的重大差异而显得自己特立独行。现在她已逐渐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也知道基本上是没什么可能回到现代的,便更是不想惹人注目,因此她很努力地要让自己成为真正的程若嫣,凡事只求与常人无异。
程老爷虽说出身商家,但到底已发迹多年乃本地有名的富户,还是很讲究家教礼仪的,因此程家的另三位小姐尽皆胜逾其母,举手投足间都颇具风范,就是以若青的泼辣性子,外人面前她也一副温文守礼的模样。而若嫣的生母沈氏原本是官家小姐,言传身教之下对若嫣的要求也更为严格,时时以大家闺秀的标准来培养教诲她,所以沈若来此仅三个月,却已在品行修养上比其他几个姐妹更胜一筹,俨然是位端庄持重的闺阁千金了。
程锦记做的就是绸缎绣品生意,因此程府小姐们虽说不懂什么其它特殊技艺,却因是家传渊源,在女红方面都颇为擅长,尤其是闺阁绣,个个都是技法高超。不过这做什么都讲个天份,若嫣就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天份高得惊人。什么花样儿她见过一次就能绣得出来,而且会的针法也很多,什么齐针、铺针、打籽针、接针、钉金、单套针、刻鳞针等十余种针法,都是信手拈来千变万化。
只是以前的若嫣虽心灵手巧,却见识有限,只识得几种花鸟,还大都是在花样子里见过的,极为普遍,所以她技法虽高,却并不见显山露水。没办法,那时的小姐都生活在一方狭小闭塞的天地里。可现在的若嫣却今非昔比,沈若前世自幼喜好国画,研习多年后来更考取美术设计专业,因此对于色彩她可是敏感得很,如今不过是画些花鸟鱼兽的花样儿,在她而言自是轻轻松松一蹴而就。缤纷精巧的花样儿再配上若嫣的绣功便是一绝,因此她的绣品无论样式大小,尽皆鲜艳灵动,仿若真的一样。
自从发现目前这副身子竟有如此神奇的绣功后,若嫣很是着迷了一阵子,成天价画画绣绣,倒不失为打发时光的妙法。一开始她只是绣着玩玩儿的,却一日无意间被程为栋发现后惊为天物。
若嫣这位大哥年纪虽轻,却俨然是程家商行的当家人了。程老爷自从得了为梁之后,每日只想着弄儿之乐,倒把生意大都交给为栋打理,为栋也尽显其商人本色,把程家商行打理得井井有条,大有青出于蓝之势,程老爷也就乐得轻闲,反正这副家业早晚也是程家长公子的事。
程为栋敏感地觉察到若嫣的绣品具有超凡的商业价值,便拿了几幅送到程锦记去展示,一传十十传百,没几日便名动全城,得晋阳众千金辗转传阅,纷纷仿效。接下来更引发新一轮的织锦热,连城中众多名流公子也争相订购程锦记的锦织绸缎,或送内眷或酬知己,一时间晋阳众千金尽皆闭门勤练,只为成就程家小姐一样的神奇绣功,以求扬名。到最后,连程锦记多年积存的旧货都被抢购而空,甚至到了晋阳锦贵,一品难求的地步。
若嫣未料到自己无意间竟成就若此,不由暗自埋怨大哥多事,也再不敢随便绣什么东西了,只得每日找僻静地方想自己的心事去。好在程家有四位小姐,外人不知底细,只道四姝皆具此技,一时间程家四千金芳名远播,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只喜得二姨娘和三姨娘合不拢嘴儿,一时也顾不得斗法了,整日琢磨哪家公子条件好,如何想法儿让老爷应了给自己闺女。
若嫣终日深居浅出,却没什么机会听谁说起这些俗事儿。只一日在后花园被若碧逮着,强拉去前厅与她们姐妹几个聚在一处,看样子是想聊些私房话儿。
若嫣前世便已过齿幼是非之年,如今更是无意听她们说这些没营养的话。只是若青颇有些话痨的天份,小道消息也很灵光的样子,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从些婆妈下人处辗转听来的罢了。无非是些“听说某某小姐及笄了,却还没人上门提亲呀”,或是“听说某某公子考上秀才了”,“某某公子前儿个上谁家提亲了”之类的。
若嫣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只捧着盏茶时不时抿上一小口,却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隔了一会儿忽觉异样,好似半天没动静了。若嫣茫然四顾,却见那姐妹三人都拿眼瞧着自个儿,却神色各异。
若嫣微笑了下,转向若碧:“你们怎么了,刚说到哪儿了?”若碧目光闪烁着回避她,只迟疑不语。若嫣再看向若兰,却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上还隐隐显露一丝凄楚不甘的神色,与若嫣对视半晌也转开了脸不开口。
突听若青一声娇笑,“二姐当然不会把这些个凡夫俗子放在眼里,又怎会在意张长李短的这些破烂事儿!人家周公子那可是人中龙凤哪,哼!”语气很是不善,一张小脸儿上也满是忿忿之色。
若嫣听得莫名其妙,拿眼在三人脸上转来转去。只见若兰似是给若青递了个眼色,若青便脸一扬小嘴儿一撇,也不做声了。若兰端起茶杯轻抿起来,若碧却连头都低了下去,看也不看向这边。
若嫣眼见三人都没有给自己解疑的意思,便站起身来,“姐姐,两位妹妹,你们且歇着吧,我还得去娘那边看看,就先走了。”说完也不等三人回应,转身便走了出来。
一路上若嫣心里暗自揣摩,刚才那三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好象是有什么事儿和自己有关,却又令三人心存不满。会是什么事儿呢?算了,她们不肯直说也罢,反正自己从未想过要和她们争些什么,只要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有娘的陪伴和大哥的爱护,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吧。
若嫣现在虽已认命留在这个时空里,却还是无法完全遗忘前世,尤其是敏培,好似已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完全融化在血液中。每到无人时若嫣总会痴痴地回想以前和敏培在一起时的情形,默默品味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以前曾视若无睹的小事如今想来却都令她柔肠百转,仿若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沈若答应敏培求婚后,敏培喜极而泣,眼中的不置信和狂喜是那么的真实清晰。当时敏培搓着一双手只是在原地打转儿,还是沈若怕他转晕了忙拉了一把,敏培伸手试探着抱她时心跳得擂鼓一般,满脸的红晕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两人第一次同房,已是婚后两个月的时候了,面对沈若的一直推拒,敏培半句怨言也没有,脸上还是一直挂着宠溺的笑,只背过身去的时候一闪而现的落莫浮现在他眼底。那次还是因为敏培发烧,沈若晚上帮他拿药,倾过去的身子不小心压到了他,敏培眼中蓦然闪现的光芒和微驼的脸颊终于融化了沈若,她主动伸出手抱住了他。当两人终于合而为一水乳交融时,敏培一脸的珍视和满足也令沈若的最后一丝不甘化为乌有……结婚两三年了,敏培看向沈若的眼神里还仍是闪烁着欣喜和不确定。对于沈若经常展现的不假辞色也不敢稍露半分在意的样子,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宠溺讨好着她。就连两人情动亲密的时刻,敏培都时常克制着自己,唯恐沈若表现出一点点不适……敏培唯一一次放纵自己情感的那次,是因为同学聚会时大家都盛赞他娶了个天仙般的老婆,众人起轰敬酒时敏培挡在沈若身前,来者不拒还都连饮双份,生怕别人灌沈若,结果自己醉倒在桌上。那晚的敏培再不想压抑自己,肆意忘我地与沈若,每一次律动都是那般全情投入,直要把沈若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每每在沈若耳边哑声叫着她的名字,一遍遍一声声,听得沈若心都颤了……敏培喜欢孩子,结婚头几年,时常会在亲昵过后装作不经意地向沈若提起,沈若总是漫不经心地说再等等,后来敏培便不再提起,只是望向别人家孩子时眼里总是露出些许期盼……直到那日王玉斌对敏培说,沈若亲口告诉王玉斌自己仍爱着他,等着他回到自己身边。沈若说她从来没把敏培放在心上,更不想与他生孩子,甚至两年前偷偷地把他们未成形的孩子打掉,只为不想与敏培有太多牵扯。因为沈若心里一直只住着一个人,那就是王玉斌。沈若除了婚戒外唯一的首饰就是玉凤镯,也是当年王玉斌送的,代表他们深挚的爱情,所以她一直珍藏着。敏培听后失声痛哭,泪水毫不掩饰地流了满脸,因为他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所以才会那样的悲痛和万念俱灰,看得沈若的心也跟着碎了……
每当回想这些,若嫣总是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只一遍遍唾弃自己,为什么当初不好好珍惜这样一份真挚的爱,如今天人永隔,空余遗恨。若嫣下意识在惩罚自己,好象只有这样反复地想敏培,反复地怨自己,时时凭吊那份无缘再续的感情才可以把前世亏欠敏培的偿还他一样。同时若嫣也好怕自己会忘掉敏掊,如果没有了对敏培的思念和愧疚,自己在这陌生的时空里连生存的动力也会失去。
到了十月初九这天,却是若嫣的十五岁生辰。程府给她办了颇为隆重的及笄礼,若嫣不由暗自奇怪,若兰比自己还大着半岁呢,怎么不见给她办及笄呢,难道这也分嫡庶的么?晚上一问小喜才知原委,却又惊得无措起来。
原来古时女子及笄还有说法,就是已订婚者十五而笄,未订婚者二十而笄。及笄是指少女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而在这之前订婚就可以在及笄之后嫁了。若嫣没想到的是,原来自己早就于十二岁那年就订下一门亲事。对方是晋阳太守的长公子周文斌,与大哥为栋同龄。天哪,自己来到这个时空明明年幼了许多,却要提前出嫁,而且对方是谁自己都没见过,这不是晴空霹雳吗?
周文斌?哦对了!难怪那日若青提到周公子时那三人都脸色不对,原来这人竟是若嫣的未婚夫婿!如此说来,就不难理解若兰她们的心思了。她们一定是介意自己的出身吧,想必庶出的女儿没什么机会找到合意郎君的,嫁得好人家也只能做填房或是妾室,不然就只能嫁到小门小户中去了。若嫣不是不同情若兰她们的,可这是各人的命罢了,自己的烦心事更是不为人知呢。
小喜自是不知若嫣的心事,还在兴奋地讲说周家的聘礼不是早就下了吗?然后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玉镯来递给若嫣,呶!这便是聘礼中最值钱的东西,可是周家的传家宝呢!老爷一直叫好好收着,过门时可是要带过去的。
若嫣一看到那个玉镯,不由得一怔,忙拿过来细一打量,翠绿的镯子看似普通,却在内侧有几丝墨线,淡淡地缠绕镯身,隐隐是个凤凰的形状,转动玉镯时那凤凰便好似要飞出来,“玉凤镯”!若嫣失声叫道,小喜抿嘴一乐:“对呀,小姐。这玉凤镯可是个宝贝,听说周公子家代代相传,总是要传给长媳的呢。”
若嫣只觉站立不稳,紧紧攥着这个自己熟悉至极的玉镯瘫在椅中,耳边似又响起那年那人深情的话语:“若若,嫁给我吧!我以家传玉凤镯铭志,我王玉斌与沈若两情相悦,此生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