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五日后,终于到了长安城。黄大娘的大儿子黄大猛在码头接着二人,一起回家。黄大猛对老娘带着这么一个天仙般的妹子来家里,着实欢喜得很,自家婆娘没多久就要临盆了,整日价心气儿不顺得很,现下有个妹妹给她作伴儿,自己也可落得耳根子清静了。
大猛媳妇儿桂花一见若嫣也很是投缘,闻听若嫣的遭遇后更是唏嘘不已诚心接纳,待她竟比自儿个亲妹子还要亲。若嫣也对单纯善良的大猛两口子很有好感,几个人相处下来还真好似一家人一样。
每日里黄大猛出外摆摊赚钱,黄大娘在家做做饭拾掇拾掇小院子里的菜地喂喂鸡,桂花闲不住也屋里外头的打扫,只拦着若嫣,坚决不肯让她这个千金小姐动手做些什么。
若嫣无奈,只得拿起桂花早先给孩子备下的小衣小袄来,绣上各色小花小动物图案。这手绝活儿一露可震坏了黄家母子,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呀!
若嫣心中一动,本来一直想着黄家小门小户的日子并不富裕,自己这样白吃白住他们的不好意思,正好大猛哥摆摊卖杂货的,自己何不做点儿花样子和小物件儿出来让大猛哥拿去卖,也帮衬着贴补贴补家用。
说做就做,若嫣只一日就画出几个花花鸟鸟的花样子来,又绣了两条小手帕,东西刻意做得平常些,毕竟买大猛哥货的都是些穷人家,而且若嫣有了上次晋阳城中的教训也不想再出风头。
饶是这样,大猛晚上回家时也是乐得合不拢嘴儿,今儿个的货卖得出奇地好,尤其是若嫣做的东西,没一会儿就卖光了不说,还有几个大姑娘围在货摊前舍不得走,直到允诺了明儿个再做些更好的才散去。
一家人听得大乐,这来钱道儿可得把握住了,于是,那娘仨儿点灯熬油地做出几条手帕、几个针线包、几件小衣衫,若嫣负责绣活儿,黄大娘负责小衣衫,桂花挺着大肚子在那儿缝针线包。
如此又过得三天,黄大猛的小摊在长安城的货街边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日里甚至有人上门来求货。有外人来时,一律由黄大娘在前屋负责应付,若嫣和桂花在后屋只管做活儿和唠嗑儿。这一日,黄大娘乐颠颠地由前屋引进一人来,你道是谁?周文斌周公子!
话说这周文斌自打在船上救起若嫣后,就被她的绝世姿容所震慑,三日夜的朝夕相处下来,那姑娘虽昏迷不醒未说一句话,却已在周文斌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浪,一缕情丝就此牢牢绑缚心上。
望着那姑娘昏迷中尤自辗转不安的神情,周文斌焦虑不已,恨不能自己躺在那里代为身受。姑娘每皱眉露出一点儿痛苦的表情,周文斌都把自己的手捏得死紧,只是不能唐突佳人,敢看却不敢模,连衣角也不得碰触一下。
这一日忽见那姑娘伸出纤纤玉手来,似要抓住什么,又一脸孤苦无依的神色。周文斌只觉心头一颤,情急之下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那只柔荑,本意只想要安抚于她,不忍见她彷徨无助的样子,却不料被手中那温软柔滑的感觉所惊憾。但觉一股酥麻的暖意由心底直窜上来瞬间散布全身,脑海里轰的一下,思绪片刻空白。随即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惬意满足之感,只觉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四肢百骸无处不觉得舒坦。
周文斌下意识地不想松手,直到那姑娘蛾眉微展,唇角轻勾,竟好似有些愉悦,眼见那张秀颜缓缓展露出春花初绽般笑意,那一刻的清丽绝美连天地也为之变色,只把个周文斌看得七魂少了六魄,如痴似呆。
恍惚中陪伴了那姑娘三日三夜,周文斌早不知今昔何昔身在何处,只觉这光景竟是自己一十八年来最满足快乐的时分。
周文斌乃一介书生谦谦君子,自不能与姑娘单处一室坏人女儿家名节,于是船上那可怜的老大夫就被迫陪着支撑了三天三夜,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远远坐在角落里打盹,可老大夫心下也苦啊,只不过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硬挺过来罢了。
及至老大夫和黄大娘告知,那姑娘已无大碍不日即可醒来,周文斌欢喜之余,却又生出几分新愁。
他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亲自到真定府给自己的授业恩师焦大人送喜贴,六月初一就是自己和程家二小姐大喜之日。这门亲事几年前就已定下,自己也一直盼着能早日迎娶程二小姐,听说她容颜绝美,秀外慧中,一手女红更是冠绝全城。更别提程府富甲一方,家业甚丰。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但如今,眼前这位不知名的姑娘,已占据了周文斌全部心神。只觉任她什么程二小姐程大小姐,即便是公主在此,也抵不过这姑娘半分。
可是眼见着真定府马上就要到了,这姑娘却仍是不醒,周文斌心里这个急呀,无论如何得知道她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千金啊,不然改日如何寻她?
周文斌思量再三,终于拿定主意。此去真定府面见老师后,就向他直言自己对这姑娘已一往情深,万不能再娶程二千金,哪怕她天姿国色万里无一也与自己再不相干。他要请老师出面,向父亲大人求情,央程老爷解除婚约,希望他们能原谅自己的少不更事,成全自己和这位姑娘一番好姻缘。周文斌情海初陷,只知自己万般倾心于眼前少女,但盼能与之共结连理,却没想过对方的心意是否也如自己一般无二。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可巧周文斌找来服侍姑娘的黄大娘是个七窍玲珑之人,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满口答应帮周文斌一路照料那姑娘,并留她在长安自己家中。周文斌连忙取下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交给黄大娘,也是下聘之意。黄大娘如何不懂,便自做主张摘了那姑娘的一只金耳坠来递给周文斌。于是周文斌千叮咛万嘱咐,恋恋不舍地终于下了船。
周文斌在授业恩师焦大人处盘桓了三天,情求千遍好话说尽,终于得到恩师首肯,答应帮自己去向父亲大人求情,并请程老爷解除婚约。虽说此事不易,但有焦大人出马,想必二人都会给些薄面。
周文斌家都未回,就急匆匆赶往长安,要去会佳人了!
这会儿周文斌随着黄大娘进到里屋,亲眼得见连日来魂牵梦萦的姑娘正亭亭立在自己眼前,竟有些无措起来,几疑仍在梦中。
听得黄大娘介绍完自己后,周文斌上前两步,向二人略施一礼,一双大眼却自始至终注目于若嫣身上。此刻再见佳人,已不是病中娇弱模样,白里透红的俏脸上美眸灵动顾盼生辉,体态轻盈风姿绰约,虽着粗布衣衫仍难掩绝代娇容。周文斌心中一荡,但觉为得此姝,别说推拒一门亲事,即便为她去死,也是值得的。
若嫣知晓眼前这位翩翩美少年就是周文斌后,稍稍吃了一惊。一是没料到周文斌如此风神俊朗,二则不禁暗想他是否得知自己身份才追踪至此?心下惊疑,便不觉多溜了几眼,却发现周文斌看向自己的眼神炽烈专注,忍不住脸上一热只好低下头去。
桂花本立在若嫣身旁,见此情形不由掩口轻笑,黄大娘“嗯哼”一声白了她一眼,桂花赶忙若无其事般坐到后面炕上去,拿起个小荷包假意端详,含着笑意的眼神却仍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若嫣更觉尴尬,下意识侧转身去,忽又想起自己还没当面答谢于他,忙又转过来福去,轻声道:“多谢周公子救命之恩,若……小女子无以为报,大恩大德永生难忘……他日若公子有何差遣,必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短短几句话却颇感踌躇,毕竟此刻自己身无长物何来言谢,又不知此情此景应当说些什么话才算得体,只得胡乱对付两句出来。还懊悔着险些自报家门,要知这时代姑娘家的闺名可得避讳,轻易不能说与外人知晓。况且在周文斌面前更要加倍小心,让他知道自己身份可就麻烦大了。
饶是若嫣性情沉稳,一时也不免心生慌乱,声音越说越低,一张俏脸也眼见着红了起来。
周文斌直至看到若嫣晕生双颊面带羞意向自己福身施礼,才仿佛大梦初醒般回过神儿来,心下暗恼,自己把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竟如此失礼唐突佳人。赶紧躬身还礼,清声道:“姑娘不必多礼,读圣贤书行万里路,救人于危难本是七尺男儿该当做的。”迟疑了一下,又转向黄大娘面露问询之色:“也多亏了黄大娘施于援手,成就在下这番善举,只不知这位姑娘……”
黄大娘连忙笑着接口:“这位姑娘姓苏,济南人氏。此去晋阳寻亲,哪知道寻亲未遇又与家人走散,这才迷路失足落入江中。说来真是有缘哪,竟得周公子相救。这俗话说啊,有缘千里来相会,呵呵,这么看来还真是说的没错儿呵呵!”笑声未绝又冲一直大咧咧坐在炕边瞧热闹的桂花偷使个眼色,才又接着说:“哎哟周公子,您看我这老婆子真没眼色,说了这半天的话,还没请您坐哪。快请快请,这边坐。小户人家地方窄,您且将就着,我这就去给您倒茶啊!”连比带说地把周公子让进里屋唯一的一把椅子里,还拿衣袖拂了拂湛亮的椅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转身往外走,到得门口时还侧身向桂花挤眼努嘴,得见若嫣瞧她,才又讪笑着出去。
若嫣见状,不由暗恼黄大娘多事,没事儿干了么乱点鸳鸯谱?不知道自己最怕什么吗?只得赶紧走到桂花身边,手掩袖下偷扯挂花一把,微微露出求助的眼神,只怕她也出去,留下自己独自面对周文斌。
可怜桂花这个老实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了半天,还是看热闹心态占了上风,硬是把婆婆的“无言教诲”抛在脑后。拉若嫣坐在自己身边,又递过去一个没绣完的手帕,心里暗笑说妹子这下可别说我不帮你,该做的我可都做了,现下你们二人就热闹儿地唱出戏给我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