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婷对宋培德的“死而复生”并无多大震惊,因她早便隐有察觉。
当初得知程锦记出事为栋入狱时,玉婷还在宫中未曾出嫁,急急查探多方奔走后,知晓若嫣尚未受殃及,心头稍定。随即不断向父皇求情,父皇却始终未置可否,忽一日始更拒不召见。玉婷屡求被拒后,某次便倚宠生骄硬闯了进御书房,却见父皇大为惊怒,重重将她责骂了一番。
玉婷怏怏地跪那儿听着,不服气四下偷扫的视线无意中被屏风后的衣袂一角所吸引,那颜色那质地,怎像是德哥哥常穿的一样?欲待定睛细看,衣袂一闪却攸忽不见。屏后有人?若非父皇那天的神情太过吓人,她还真想问上一问来着。
后来程家终还是不幸获了重罪,玉婷悲怒非常。好久赌气不肯去见父皇,有次他亲来瞧她都不愿给好脸色。父皇却也未恼,只抚她头说什么“时候未到,天机还不可泄露,朕自有安排”便走了。
待稍后听闻德哥哥死讯时,玉婷真是不敢置信,悲恸过后曾千方百计去寻求他的死因。直至某夜忽莫名接到口信:德安,勿念,勿扰,切记。
需知皇宫之内戒备是何等的森严,玉婷接到传话后,却一时问不出那小太监的来历。正自犹疑的功夫,传父皇召她觐见,半个时辰后再回宫,不仅那个眼生的小太监不见了,连她宫里留守的十数名宫女太监也已全被换成了新人。
玉婷讶异万分,却也不得不定神细想,适才父皇不冷不热的态度,还有淡淡的几句训戒。忐忑过后终暗自心定,想来那个口信其来有自,所言非虚。于是老老实实缄默下来。
若嫣听她所讲,不禁又一次为宫廷事的诡异复杂及诸多禁忌感叹,似玉婷这样的人儿,也不得不小心练就出一副玲珑通透肚肠。所幸她终是嫁了个好人家,能稍离那阴霾之地远了点儿,想来那皇上还算待玉婷不薄。
玉婷只在程家逗留了五天,便于御赐金匾终至杭州的第二日上不得不率众离开,即刻回返长安向皇上复命。
相聚的时日如此短暂,转眼又将要天涯远隔,两姐妹心中自不免无限哀凄。好在终是又亲睹彼此都安然康健,日后也总会有再见之期,又都稍觉欣慰。
因着御笔亲赐,“顾绣”声名更盛。
冯意柳却不觉得荣耀,反坐立不安起来。心道自己不仅凭了若姐姐所教技艺闯出名头,如今更平白抢功,得了不该有的赞誉,每日价只不住口地对若嫣说羞惭。
若嫣自是不以为意,顾绣一绝,确是凭冯意柳和顾家之力将绣绘技艺发扬光大广为流传,她欣慰和赞赏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每每还要好言安抚柳妹妹,鼓励她生产后继续授艺才是。
顾明辉心不在此,早为自家获什么殊荣不甚当意,倒是因此对若嫣的心志和作派都更为赏识。若嫣对他却不仅只有孺慕情深,心底下还自有另一番算计,于是两家来往更密。
因着玉婷回去后自会帮着暗地推动,若嫣对宋培德的归来也便更多了点儿信心,于是塌下心来帮娘和双双一起为若青准备嫁妆。
话说那三个冤家僵持了有两个来月后,某日德容过晌后去到若青房中,两人关在里面一直嘀咕到晚上。再出来时,都微微红着眼眶,神色却透着许轻松。晚饭的当儿,沈氏又提起顾三公子来求之事时,若青竟红着脸答应了!
若嫣止不住去偷瞄德容,见那丫头唇角一抹笑容浅浅,眼神却晶晶亮。于是知情的她,和不知情的众人一起这才都齐齐松了口气。
德容毕竟是勇敢的,不但能先于正视自己的感情,还懂得放手成全。单凭这点来看,就比若青成熟许多,那孩子这么长时间来早就被顾三的长情和强势大乱了芳心,却一直苦恼挣扎,想来不过是只为德容能说句话。
转瞬冬至,若嫣正窝在房中寻思着宋培德怎么还没半点儿消息时,为栋突自绣线坊那边领家来一人儿。才听下人报说是什么长安来的燕记绣庄的二掌柜,若嫣不由有点儿纳闷,大哥怎把一外人就这么随随便便给带回来了?
到了前堂一撩帘儿,那壮硕的身影闻声回头,憨然一乐,若嫣愣住了:大猛哥!
来人正是黄大猛。
燕记绣庄就位于原程锦记一分店的旧址,开张不过三个月,全凭黄大猛去招集原程锦记的一帮管事和伙记给张罗起来的。
这倒奇了?若嫣边听大猛哥介绍,边笑微微打量着他。
几年不见黄大猛身型更显健壮,言谈却老到不少。说起来程家出事后,程锦记被封,他和一众伙记都被遣散,便只得重抄旧业,在货街上又摆起了货摊儿。不过他始终记挂着东家和店里,虽本事低微打听不着什么消息,却时常回去守望着店铺。
这一封就是小三年。忽一晚收了摊儿再去看,却见正有人搁门上往下扯封条。大猛忙趋前询问,说确是解封了,人东家要往回收房子呢。大猛一听急了,程家人都不在这了还哪儿来的东
家啊?收了房子不就再没程锦记了?于是死起白赖要人引着去见那什么东家。
靠墙根等了大半宿儿,清早才有人过来,给他把钥匙说是让他自己开门,今后就让他住里边给看房子了。大猛虽感奇怪,却也立马回去领来老婆孩子,安营扎寨住下了。其实他是留了个心眼儿,生怕自己一眼瞅不着,这店铺没准儿就真被谁给捣腾没了。
就这么住了有半年多,终有人又过来带话儿了,说东家打算重开店铺,让他给招集人马操办起来,说完就留了几千两银子又走了。黄大猛只惊怔了两天,就麻利儿地张罗开了,他可怕那什么东家要反悔呢。
不少东西都是现成的,只一个来月店铺就能开张了。他正打算再挂起程锦记的招牌,一个老管事的劝上了:
“程锦记当年可是出事儿查封的,现在都没听说给平反呢,这名号可是还当叫不当叫了?”
黄大猛虽满心不乐意,可也不得不承认老管事所言极是,于是就想找那东家问问,新店铺叫什么名头好呢?可那神秘的东家一直也没让他见着人儿呀?就连带话儿的那位,也总是神出鬼没的,每回来了就随便看看,然后扔下钱就走,问都不问。没辙,还得等。
这不直到东家又带信儿来,才知道开的是“燕记绣庄”。开了三个月,买卖还在强维持,他就被东家一个口信儿给发配到杭州来了。没想到这会儿才知道,让他来找的“瑶璇绣线坊”主人,竟是老东家!
看着咧嘴笑得开怀的黄大猛,若嫣与为栋都不觉哽咽。就是这么个忠厚憨直的人儿,竟比他们兄妹对程锦记的感情都要来得深,一直甘心给他们守护着。
为栋叹息着拍了拍黄大猛肩膀,“黄大哥!真是有劳你,作兄弟的代表程家多谢你了!”
黄大猛脸上惶然,“别!少东家,您可甭再抬举我,折煞小的了。”
为栋苦笑,“还叫什么东家,那东家早另有其人了。今后你我就兄弟相称了,黄大哥,你可千万别再推辞。”
他们俩兀自在那里推推让让的,若嫣就坐边儿上一直在若有所思。然后忽然问为栋:
“大哥,你说上回敏思去线坊,说过要把房契还给你来着?”
为栋一愣,“是啊,我没要,那本是给你们……啊!难道是他?”
若嫣眼神更亮,急急拉过黄大猛:“大猛哥,你就一直没见过那位新东家?”
大猛懵懂着摇头,若嫣又问:“那他叫什么你知道么?这次他又让你来找我们,说是要做什么么?”
大猛再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他叫啥。这次来也真奇怪,他只告诉我大老远儿地来找瑶璇绣线坊,交给主事儿的一副药材。”
说完掏出来,一亮:
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