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未央长乐二宫分治,各有卫尉守卫门户,各自领命于皇帝与太后。虽然在宫殿门掖守卫十分严格,但两位卫尉避忌越界之嫌疑,对于两宫交接的地方,却都少有布置人力,这一条接通两宫之间的飞檐复道,就约定俗成的形成了一个空白区,也令当日张皇后遭袭之时,两宫的卫兵不能第一时间赶到救驾。但一国皇后竟然足未出宫,便这么消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若不是张皇后当日佩戴的那支黄金凤珠步摇在章台大道的废墟之中被找到,就好像一切都如同寻常,她当日一直留在椒房殿,从未出现在那处坍塌的复道中一样。
长安日落如血,悬挂在宣室殿背后的天际,刘盈负手站在前殿之前,凝视着手中的凤凰步摇,尚带着一丝属于金属的凉意。
它以纯金打治,凤凰不过掌心大小,弯颈屈回,与尾羽交接,衔着的五串珍珠,眸子之处,嵌着一对红宝,身上纹理细致,栩栩如生。他尚记得阿嫣那一天清晨从椒房殿出去,步摇从她鸦青的发髻上垂下来的样子,微微摇晃,尚带着一缕幽香。
而他摩挲着步摇冰冷的饰体,慢慢的,就像摩挲着妻子的肌肤。
“大家,”小黄门一路从宫阶之上奔过来,在他面前跪伏,深深的拜下去,禀道,“王陈两位相国此时正在殿外,
求见大家。”
刘盈冷冷道,“不见。”
王陵和陈平想要说什么,他是猜的到的,也知道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对于自己而言,阿嫣忽然不见了。对阿嫣的焦急担忧情绪,让他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便算不计他和阿嫣的夫妻情深,自己的妻子失去了踪迹,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在没有尽全力的情况下放弃寻找?
他闭了闭眼睛,不一会儿,便听见前殿之外传来老王陵扬高的哭泣声,
“陛下,老臣有事求见啊。”中气十足,仿佛能看见王陵义正言辞的神情,“……如今长安城九门齐闭,南军在城中大索两日,却仍找不到宫中刺客的丝毫踪迹。臣恐再这样下去,只怕会引起长安百姓恐慌,得不偿失啊”
这声音如是洪亮,饶是刘盈心思已定,听着亦觉得心慌,起身道,“朕回后头,管升,你出去替朕将两位相国请回去,记得,口气好一些。”握了手中步摇,从前殿北侧的阶梯离开。
安国侯王陵一大把年纪,却恭敬伏跪在殿前,将额头触于廷中砖面,曲逆侯陈平抱笏站在一旁,便微微尴尬就到叶子·悠了一会儿,对守着殿门的小黄门和声问道,“陛下在殿中是否公事繁忙?”
黄门呆滞瞬间,立刻反应过来,含糊的应道,“是啊。”
“既然这样,”陈平,弯腰行礼道,“臣想着
臣便不打扰陛下,先告退了。”
中常侍管升奉皇帝之命出来,见了曲逆侯如此识趣,心中赞了数声,面上扬起笑意,温煦道,“陈相国,如今长安天也凉了,你回相国府的时候,还是行慢一点儿。”
复又转身,对跪伏在地上的左相国王陵道,“王相国,陛下此时已经是离开前殿,进后宫了。命奴婢出来,请大人先回转。”
……
失去了女主人的椒房殿依旧金碧辉煌,却少了一份生气。得知帝驾到了,楚傅姆领了椒房宫人匆匆迎出来,在廊下伏拜道,“参见大家。”
——庭中梅树虬枝劲桠,卧于一角,进了冬日,已见点点花苞。檐角髹朱红色漆,柔缓高啄。廊下挂了一行宫灯,在冬日的北风中轻轻摇摆。椒房殿一切依旧,还是阿嫣在时的模样,阿嫣却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只一名缃衣女官跪在殿门之下,身子看起来极是单薄,脸色惨白,双目慌浊,已经是摇摇欲坠。
“这是?”
楚傅姆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复杂意味,解释道,“鸣风已经是个在这儿跪了一天两夜了。……皇后娘娘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自认有失职之罪,跪在这儿请求责罚。”
刘盈心中的怒火骤然扬起来,沉声道,“让她回去——”
他瞧着宋鸣风抬起头疲惫但透着讶然的眸,冷笑道,“你是皇后的人,待
皇后娘娘回来了,自有对你有所处置。”
“朕是不会代她处置她的人的。”
宋鸣风悚然而惊,大声应了一声,色却明亮起来。
在殿下伏跪下去,“鸣风知道了,必用尽一切心力,寻找皇后娘娘的下落。——待到娘娘平安回来,奴婢会再向她请罪,自请得一个惩处就到叶子·悠下,鸣风这就先去了。”再拜了一拜。她自小习武,体质较于常人好了很多,虽然跪了一天两夜十分颓丧。但一旦重新振作起来,便显出一分神采奕奕,十分精神,起身出了椒房殿。
刘盈一腔怒火悬于半空之中,又是为阿嫣欣慰,又是燥郁,空落落的没有一个着处,心中念念,都是妻子。自张嫣失踪之后,这两天的时间里,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之后的心急如焚几欲疯狂,到如今,他看起来已经平静的差不多没有什么异样,但只有自己知道,他将心中对阿嫣的怒火和思念一层层的压了起来,放在心中最底旁的地方,不去看,不去想。只一力稳着,用尽心力寻找阿嫣的下落。只因着他害怕,怕若是放纵自己想阿嫣,想着她如今面对的状况,他怕自己根本撑不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在下一刻就做出什么事情来,若出于冲动做错了什么事情,反而害了阿嫣,他又如何面对,此后没有阿嫣的自己?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他知道的明明白白,但他忘记了,想念又岂是那么容易克制的,总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如影随形的泛上来,挡也挡不住。刚刚他为了躲避王陵,从宣室回到后宫,明明没有打算回椒房殿,脚步却无意识的带着他回到这里。但如今,站在椒房殿的殿门之前,他却竟生近乡情怯之感,站在殿门之外,不敢跨进脚步。轻轻唤了一声,“阿嫣,”声音呢喃几近于无,梗塞在喉咙之间,默默难言。
韩长骝无言的跟在他身后伺候,看着皇帝的表情,忽的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些年来,他一直陪在这对少年夫妇的身边,将他们的所有故事起承转合看的清楚明白,未央宫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皇帝和张皇后能够走到今天,有多么的不容易他们冲破了那么多险阻,跨越了那么多困难,终于能够琴瑟相和,幸福美满,以为能够相许相知,白头到老,却忽然遭嫉,逢此噩耗,再度被分了开来,更是连生死都不知道,莫非,苍天真的是见不得人好,这才非要再生些波折?
“咿啊——”女童含糊的的声响从偏殿传来。
刘盈浑身一震。
好好。
这两日,他为阿嫣的消失辗转焦急,竟是将这个女儿给忘了干净。
他失了妻子,犹如三魂丢了气魄,不能俱安。刘芷却自幼在阿嫣身边长大,忽然不见了母
亲,又怎么会完全无事?所谓母女连心,只怕不知道多么难过。他这个当阿翁的却只顾得自己的伤痛,淡忘了她,着实是不该。
——繁阳长公主对于母亲目前遭遇的险情并不能够理解,只是她已经有足足两天时间没有见到娘了,虽然脾性随着母亲的教养和年纪的长大而渐渐好转,但这么长时间不见母亲,终究令她的脾气微微暴躁起来。这日清晨,她起身便冲到阿娘寝殿中寻找母亲的身影,自然没有见到阿娘的身影,已经是赌了气,白果伺候着她在廷中坐了一会儿秋千,便起了一身的汗。乳娘取了真红袄子为她披上,她身上却暖和的很,不愿意穿衣,推揉起来,不一会儿,便涨红了脸,推拒着乳娘和白果,啊啊做声。
忽听得身后传来男子严肃的声音,“怎么回事?”瞬时肃静下来,众人回头,跪伏在地上,齐声拜道,“大家。”
刘芷越过众人,一头扎在阿翁怀里,不肯抬起头来。
刘盈抱起女儿,尚觉得双手微微颤抖。
怀中的这个女孩,是他和阿嫣的孩子,面容清艳,娇软的身体发出炙人的热力,明暖的像是初生的朝阳,又像是他和阿嫣全部生命的延续。
“下去吧。”他吩咐道,声音不自觉的放柔。
乳娘应了一声,着宫人匆匆从殿门退下去。
阿嫣不在身边的
时候,他本就该当将好好照顾的好好的。
刘芷紧紧抱着阿翁,将头埋在刘盈怀中,不肯抬起。刘盈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背,安抚道,“好好,你不要怕。”想要将她的脑袋从怀中拉出来,刘芷却分外固执,咿唔出声,越发将头死劲低着,不肯服帖。
刘盈不知怎的,心中一酸,不再勉强她,叮嘱道,“好好,你要乖乖的,等着阿翁将你阿娘带回来。”
刘芷在刘盈发呆的时候,从他肩膀上悄悄抬起头来,看了阿翁一眼,小小的脸蛋上,神情似懂非懂,很快的又重新埋进去,一双小手,越发将父亲抱的紧紧的。
三日后,刘盈往长乐宫朝母亲吕太后。
长信殿的墨绿色帐幔垂了下来,“陛下担心阿嫣,我是知道的。”吕后的声音带着一分和蔼和缓慢,眼圈微红,
“可是陛下要记得,你是一国之君,你要为大汉子民保重身体。若是你这般挥霍自己,便是阿嫣知道了,也是不会高兴的。”
刘盈便抬起头来,凤眸深深的看了母亲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移了开去,轻轻道,“母后的教诲,朕听到了。”语气低平。
从长乐宫出来,管升问,“大家可要招御辇?”话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拂袖道,“不用。”也不搭理从人,径直沿着宫道前行,将从人落在后头。
他走的极快,皇帝仪
驾只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前面皇帝纷飞的衣袂。忽然到了长乐西阙,皇帝忽然停下来,从人们措不及防,吃足了力气,才止住势头,没有撞上前去。
皇帝却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在阙门之下,看着长乐西门外雄丽高耸的双阙,和其外空旷的章台大道。
在半个月之前,这儿本应有一座辉煌的复道,从章台大街上临空跨过,交接未央、长乐二宫,文采琳饰,雕龙画栋。世事变幻,犹如白云苍狗。现如今却已经是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大街街面。因着之前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依旧又南军之人守卫街道两侧,九车并行的空旷街面,此刻空无一人。
而刘盈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妻子当初失踪的地方,仿佛入痴。
良久之后,刘盈轻轻吁了口气,道,“回吧。”
式道令应了,往前跨出一步,称道,“天子驾出,众人警。”
先帝之时,未央长乐两宫之间,本无复道连接。今上登基之后,以未央宫作为日常起居处政之所,因为常往长乐宫中朝见母亲。帝驾每日里来往于两宫之间,便须清道章台大街上的行人,出警入跸,太过于麻烦,乃命将作大监做复道,太常叔孙通闻而谏之,“乃以帝置于高祖衣冠之上,不孝。”上惧而欲毁之,叔孙通又道,“我闻古往今来,皇帝是不会做错事的。”于是在长安城中
为先帝做原庙,改祭于城中。直到当日事情发生……
此后,终孝惠皇帝一世,虽然朝长乐宫清道警跸制度依旧,未央长乐两宫之间的这条复道,却再也没有修建起来。
我也挺意外自己卡文卡这么多天的。其实也不能算卡文,我知道我要写什么,但觉得写出来的东西无法表达我想表达的情感,力度欠缺。而且写了不少片段,却没有办法把给穿起来。写完了这一章,接下来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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