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韩邪凝眉,提笔面对面前的宣纸,竟然不知道写些什么。
军情,军情如火,双方的战役已经打响。这七天来,他巡城,增兵,布阵,与将士一起冲杀,已经七日不得安静了。汴此次的将军,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是个他从没有见过的强劲对手。他和他谨慎的对战,血染战袍,双方的兵各有伤亡。常常是他的计策一出,对方即已明白,而那男子的阵形一摆,他也马上就能醒悟。
这是一场棋逢对手的战役。匈奴强大,强大在体格及锋利的弩弓,还有草原上无往不利的骏马,这马是匈奴最擅长驯马的乌孙族精心教出来的马匹,这马,是雪山神马的后代,神骏无比,绝非平原军队教出的马匹可比拟。然而,汴国,却精在了攻城的投石车和精要的谋略及勾镰兵身上。尤其是此次出战的那男子带领的部下,个个善战,不让匈奴。且因汴朝的冶炼技术高于匈奴,他们的兵刃及身上的盔甲使得他们的战斗力大幅上升。
因而,经过七日的厮杀交锋,双方各守其要,相持不下。
而他,也已经七日没有去见她了。
他想知道,思念可以有多长。而且,他也想用这样一段时间让她冷静,他绝不能让她在自己的身边,如果她在了,他绝对相信自己没有办法完全的投入战斗。
她有祸国殃民的资本,如果她要是愿意。
呼韩邪长叹一声,泼墨挥毫,山有木兮木有枝,心――—
“二王子!”有人走了进来,轻纱覆面,双目仿佛有忧色。
“云儿”呼韩邪停住了笔:“可是医治伤兵去了?”
她微笑,然而却不语,盯住桌子上,他写下的一半字望了望,轻声念了出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她望向他,眉头轻皱:
“二王子,怎么不写了?”
呼韩邪轻笑放下笔来:“随意而作,随性而停。”
“随意?”云药师眉头紧皱,望向那淋漓飞舞的狂草,力透纸背,上半句在写的时候仿若有什么东西极力压制住一样,虽是飞舞,却十分忧伤,直到枝字,那忧伤似乎已决堤而出,字迹已是潦草难辨,到了心字时候,最后的一点点上后竟后续无力一般,乱不可观,可见写字的人心乱无比,而偏偏那心字,又写的分外的浓墨,十分凝重,竟似有无数的相思凝于笔端一般沉重,墨已晕开,透出了纸背,不是情深,不是意乱,焉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他,对那女子,竟如此情重吗?望向他的手,那日找他包扎的手,如玉一样修长干净的手,现在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他那心里的伤―—
她心里的忧思更重了:“王子,云儿有件事情,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
“王后,王后娘娘,昨日向我要了些药材。”
“母后身体染恙?”呼韩邪紧张起来:“可是什么病症?”
“云儿,云儿不知。”她皱起眉毛,心中更加忐忑:“只是其中有一味药,要的古怪。”
呼韩邪怔住,望着云药师那满是担忧的双目,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和不祥的预兆慢慢侵袭上心头。他竟感觉到半个身子有些僵硬起来:
“什么药?”他问。
“断肠草!”
宝儿静静地呆在牢房里。
七天,这是整整七天的与世隔绝的安静,除了狱卒定时给她送饭,周边,甚至连其他的犯人的声音,她都听不到。
七天里,她肝肠寸断,无数次回味着和林漠一起度过的日子,那些曾经的平淡的让她已经似乎遗忘的日子,原来,快乐一直在自己身边,但是,她却不知道。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东西的她,没有经历过亲人离开的自己,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无常,她在这七日里,想到了自己的娘亲,娘,是个遥远而模糊的存在,她甚至都已经不记得她是什么样子,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三岁的时候,娘死的时候,爹爹抱住自己哽咽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想。别的,她已经想不起来,甚至她努力的回忆娘亲的面容都已经模糊,而更多想起的,是林漠。
宝儿,爹爹带给你个哥哥。爹说,爹的手牵来一个高自己一个头的小男孩。第一次见林漠的时候,他看上去那么的冷漠,脏脏的一个草原里的野孩子形象,让自己忍不住的躲在爹爹的身后对着他做鬼脸。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林漠,呵护着她成长,并且,在自己的心里,成了最亲的亲人,甚至,最终,他为自己牺牲了生命。
为什么,林漠?
每次回忆起他倒下的那一刻,宝儿都看到自己的心里无尽的懊悔和恨。是的,恨像毒药,在他倒下的那一刹那滋生蔓延,蚀咬着她的心,让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而当她缓缓抬起头再次望着面前无尽起伏的草原的时候,她从没有哪一刻像那一个瞬间那么清楚明白的看清了这个世界,看清了那个战场。
原来这个世界,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安静美好。宝儿喃喃自语,泪流满面,我以为我可以用我的离开逃避换来那里的安宁,然而实质上却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个世界分毫。
林漠,我错了,我害了你。宝儿哭着流泪着喃喃自语着望着,隔着林漠的血再次审查这个世界,竟有了恍然如同隔世的感觉。
恍然隔世,是的,就算是又见到了仪翔,那个她心里曾经无数次思念过的人,她竟然觉得苍凉。仿佛已经隔了几生才见过一般,她望着他,竟然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是的,绝望,她望着他,一步之隔,总是一步之隔,她总是不能与他相见。而呼韩邪的话,更是加深了她心中的绝望。宝儿,林漠的死有蹊跷。他说,那是个聪明的男人,他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知道她的心已经被恨揉搓了无数遍,他想挽救她。是的,挽救她,为了他的国家!宝儿冷冷的一笑,呼韩邪,你为你的国家,那究竟谁为我的国家负责,谁为我的林漠负责!不过,他带来的人,却也让她明白了,林漠的死,该负责的,还有很多。而她,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仪翔,是我害了林漠,宝儿想,牙齿咬破了嘴唇,血流了下来,也许,我错在了不该追寻错误的东西。那让自己痴痴缠绕回忆的那些心中最珍贵的感情,实际上,却成了牵绊无数人性命的错误。这场战争,不是为你所打。呼韩邪说,是的,她知道,这场战争不是为自己而战,可是,她却是促成这场战争的诱因。如果说,一定要打,她多希望引发这战争的不是她,或者,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有战争。
仪翔,或者,我根本就不应该认识你。宝儿心中的酸楚如醋如盐,滋味浑然说不清楚。再次回首重新审视自己的情感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年前,仅仅是一年前那次突然的心中一动,那个自己以为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玩笑的那句话,竟是所有事情的诱因!而那一夜,那一夜他怀里的温暖,他给的温柔,和他在月光下的约定,本就是一个美丽的梦,而且,这个梦,早已经碎了。
早就碎了,只是我们还看不清。仪翔啊仪翔!宝儿狠狠的攥紧自己的手,头埋进臂弯,嘴里却逸出了冷冷的笑容,我们本就逃不过,我早就该放手,早该放手。宝儿,你逃不过的,他说。林漠,虽然不知道,究竟他为什么一定要死,但是,她却明白了,总有一个原因让他不得不死,而那个原因,只有一个人知道。
是的,只有一个人知道。林漠,我早该放手,我早该那个时候告诉你我愿意跟你走。是我的逃避和贪求害了你,林漠,宝儿轻笑,或者,已经到了要决断的时候。
是的,到了决断的时候。
宝儿七天来第一次振作起来,轻轻地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腿脚早已麻木。她知道,这是一间呼韩邪给她的特殊牢房,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这间牢房走出去。
宝儿起身,想要叫人,这个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从牢房的走道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有人,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