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时候住在广州远郊。
印象中的感觉都是冬天，南方的冬日天空，是灰白的。
我们所住的房，十三个平方。只有的一张床，门口不断有人来来往往。
不知道为什么。冬天很冷，家里尤其冷。屋里屋外一个温度。只有床上是暖和的。父亲大多在那里躺着，一家人都等着他吃饭。
我的父亲走路昂着头，声音洪亮。他从不挤公车，也不会去集贸市场。骤然失了业仍旧喜欢喝酒。他在愤怒的时候，只会蓦地从床上坐起来扯起我母亲的长发打她。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能抵抗，后来，干脆光着脚跑。围了好多人在看。
再后来，她就不跑了。
有时候的夜里。我瑟缩地坐在墙角，在黑暗中惊恐地注视着那场面，拳脚重击人体发出的闷响一下一下传来。她一声不吭。
我的母亲依旧蓄着顺顺的长发。她穿着围裙做饭，用旧毛线织围巾。看到我，轻轻地笑。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在他爆发的前一秒逃走。时常因此没有饭吃，只能吃偷来的熟红薯。我有个朋友叫木木。她像猫一样的瘦弱，眼睛很亮，总是惊恐地睁大，也很少回家。
她在的时候，我就会分三分之二给她。还领着她在幼儿园的秋千上对着落日数小时。
我九岁的时候，我妈被迫去镇上的民政局办离婚手续。我的父亲第一次挤公交，不幸死在了路途中，被埋在火车铁轨旁。那场意外在整座城市非常出名：一块石头被开得飞快的大型汽车压的跳起来，砸在了我的父亲的太阳穴上。石头砸中的时候，我妈正站在他的座位旁。
在冷清的丧礼后，我妈带着我寄在上海外公家。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八个平方。是一座孤单的小木屋。加盖在顶层的露台上。每次风雨，每次都感觉比上一场时间更长，它依旧打在石棉天棚上的可怕声音传遍整个阁楼。每次就会以为自己在飘摇的船上。我非常恐惧地贴着床头，用指甲把木漆一点一点刮下来。
但这间小木屋和下面大屋不同，有脆弱而淡漠的楼缝五点钟阳光。我会在放学后爬上去定定地看着它。它像一场往事，让我怀旧，像吸大麻一样怀旧。
其中一个故事，一直在我心里……
九○年的那个冬天，他的敏感，他的自尊。又一次怯生生地出现在南方那个城市，那个苍白而孤单的少年被一群羊城孩子骂成“乡巴佬”。
他带着偷来的红薯逃离那个拥挤的街道，逃离了刺骨像那寒风的咒骂。他一步步地走着。他的背影是苍白色的。他年纪那么小，连灵魂好像都是苍白的。
大风如此猛烈，卷起了积雪。阳光耀眼而无力，灰尘跳舞着冷清地包围着他。他的手指和脸冻得红。他坐在结了冰的荒草平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看了看天空，这时的天空像梦中那间白色玻璃的房间。刺目。惨淡。
他当时那么小，越过细细的小路爬上了徐缓山丘。那时的他还不懂，为什么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更小的小女孩身形寒冷地站在那里，用力地对他挥手。她紧紧地跟随少年，少年像大哥一样带着她在小街上乱逛。可以逛的地方不多。
最后叽叽喳喳跑上铁架桥。挎着帆布包抱着红薯站在桥上。
三十分钟过后，那时候已经是午后五点。快下山的太阳如浓亮的油彩，在长长的铁轨上流淌。两个小人的影子叠在陌生地上，像一双翅膀。
女孩扒在栏杆上说，小哥哥。如果有一天有一所大学上，我们就坐火车离开这里好不好。
少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