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等候
伍寒抵达紫烟镇时,已是阳春,桃花开得正盛。就在踏入紫烟镇前一夜,他月兑下了那张易容的面具。对着铜镜中真实的自己,他反而觉得陌生。人将面具戴得太久,会忘掉真实的自己。
伍寒踏上紫烟镇地界时,开始下起细密的雨丝,他信马由缰,贪婪地吮吸着故乡的气息,感受着故乡独有的亲切。途经东隅的听雨亭,雨越发大起来。伍寒于是下马去亭中一避。亭中亭亭立着一位斯文的女子,扎个丝帕,手执一柄收折的油纸伞,倒有几分书生的模样。自伍寒踏入亭中,那女子就一直盯着他,他有些不自在,检视自己的衣衫,并无不妥。你若是瞧过去,书生装扮的女子又将头扭向一旁。这雨看不出停的气象,将附近的桃花打落,零落于淤泥,随浑浊的泥水流远。
公子?
伍寒环顾左右,并无旁人。
姑娘莫非招呼在下?
正是!公子可是打杭州而来?
正是。
伍寒有些警惕,不想再搭讪,欲冒雨回镇。
公子留步!公子在杭州可听说过一位名为上官城的官人。
伍寒又是一惊,抬步跨出了听雨亭。行不出一丈,听身后的女子又在询问新来的避雨的路人同样的问题。
伍寒本来不想理会,骑马跑出去一里。复又折回。
公子回来了!公子可曾听闻杭州城有位名上官城的公子?
他是你什么人?
不瞒公子,我与他有四年之约,他答应我四年之后我的生辰回来娶我,风雨不改。每年桃花开的日子,我都会到此处候他,虽然我也知道他并不一定会回来。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桃花也开了,我想他应该要回来了。不过,我还是不怎么放心,所以,逢人就打听官人的下落。公子既然来自杭州,或许知晓官人的消息。
伍寒并不打算下马,雨水顺着脸颊一滴滴砸在马背上,姑娘也从听雨亭出来,顾不得撑开雨伞,期待着伍寒的回复。普通的路人不会问这样的问题,若不是知晓官人的消息,这位公子应当也不会重又回来。这雨总也不见停,将两个邂逅的路人淋得睁不开眼,可彼此都专注,顾不得身上冰冷的雨水。
他死了,半年前就死了。
伍寒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有些话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样难以启齿。一旦道破,其实并不是太难出口。伍寒无意逗留,掉转马头奔向紫烟镇。这位女子就是朱妍,她等了四年,四年来她一直专注地等待着一个男人来兑现他的誓言,却等来这样一个噩耗。雨渐渐小了,泪水却总也止不住地流。油纸伞落在淤泥里,她无心去捡,有些东西一旦掉落,就怎么也检不起来,好比打水的陶罐,破了,水就流走了,流走的水怎么也拾不起来。
伍寒以为可以看见归阁,可以看见母亲冷漠却亲切的脸。可惜,什么都没看见,眼前的归阁不过一堆废墟,两年前一把大火将曾经无比繁华的归阁夷为平地。从此无人敢在此修建瓦舍,都觉得不吉利。伍寒还是踏进了这座废墟,曾经的香园依稀还可以辨认,因为那棵香樟还在,虽不如先前茂盛,可隐约还可以想见它昔日的样子。他与如烟亲手栽下的那棵香柏也还在,已经亭亭如盖,他抚模着自己在上面刻下的粗砺的刀口,恍如昨日,周围的景致一寸寸还原,他依稀又回到了童年,拽着母亲的衣角,要母亲讲父亲的往事。如今,归阁也成为了自己的往事,他却觉得过于沉重。
紫烟镇的人都知晓这场大火,甚至还有人认出了伍寒,都知道是他的仇家上门寻仇,他曾经的中间人出卖了他。母亲为了抢救起火的归阁葬身火海。她似乎早就料到今天的死别,如伍苍年离开自己一样,所以她对伍寒格外冷漠。她怕越多的爱,分开得越是肝肠寸断。她达到了这种效果,却忽略了一点。伍寒多年以后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也领会了母亲的苦心。从他选择沿着父亲的脚步走的那一刻起,母亲就再也不敢对自己奢望。杀人者也让自己的死亡格外地莫测。
他寻见那个中间人,甚至于将刀架在那个人的脖子上,可他终究没有杀他。因为他看见人家妻儿老小都跪在了自己面前。也许人家并没有错,若有个人以其妻小威胁,他没有理由不出卖自己。如此说来,就实在找不到杀死人家的理由。他忽然觉得父亲临死前说得话极对,“我们这个行当无所谓仇恨,我杀人意在为人消灭仇恨,自己根本无所谓仇家,较起真来,我是所有被我杀过的人的仇家。都来找我寻仇,怕得砍上一百五十七刀。”
曾经显赫一时的飞云堡门前生满了荒草,早在上官城离开此地半年后就被李若谷派人将其洗劫一空。机关算尽的段岳刚杀了韩宜,如愿一尝地夺了堡主之位,不想遭次变故,一时急火攻心,患了失心疯,谁也不敢相信常在荒凉颓败的飞云堡中出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头就是曾经处心积虑争夺堡主之位的段岳。当他与伍寒对视,还是让伍寒吃了一惊,那浑浊的眼睛里依旧看得见不甘与倔强。一个人即便疯了,或者也不是一直都浑噩的,陡然的瞬间的清醒是不是依旧在折磨着他的灵魂。伍寒面对别人的目光,头一次扭过头去。见得越多,经历得越久,越是会有一些事物或人是我们不愿意正视的。
又过了几日,他听闻那打听上官城下落的女子出嫁了,就在出嫁的当晚,她戴着凤冠悬梁自尽。伍寒很震惊,他觉得是自己杀了这个多情的女子。他又岂止终结了别人的爱情,他还亲手杀死了上官雁,那个唯一全心爱过自己的女子。他忽然觉得,自己错得很远,亏欠了许多人,负了所有真正关注他命运的人。二十几年来,第一回,站在紫烟镇渐趋冷寂的街面,他如此彻底地否定了自己。否定或许就是重生的开始。
他取出别在腰间的酒壶,反复端详,然后扬手弃于眠湖,湖面只荡开几圈细小的涟漪,就将其彻底地淹没,仿如在淹没伍寒不堪回首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