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 香香49-56

作者 : 刘才友

(49)

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不顾旅途的疲惫,气势汹汹地直扑过来,

似乎要把人间的一切一口吞噬,带到遥远的地方去.狂妄的北

风把高楼的玻璃幕墙当作笛子当作箫当作古埙,吹出各式各样

刺耳的音响,搅得人晕头转向,坐卧不安.

香香把头躲进被窝里,依然隔断不了这种叫喊.一晚都没睡觉,

彻头彻尾失眠了,早上就不想起床.早读钤响,寝室还没有人动,

人人都想逃课了.天太冷,昨晚懒得倒的水已经在脸盆里结冰,

薄薄的,女敕女敕的,脆脆的,晶莹透明,非常可爱.香香捞了一块,放

在手掌声上玩,让它滑来滑去,温温柔柔地,又痒又麻,细腻光滑,

哟,爱死了.

香香第一次逃课,总觉得不好意思,进教室都有点畏畏缩缩,

生怕碰到刺眼的目光.却发现班上根本没人注意她,大家仍旧

嘻嘻哈哈地打打闹闹,有几个男生甚至商量着下午放学去溜

冰场溜冰;女孩子都有在谈论着小时候堆雪人的故事,一边说

一边笑,小嘴还嚼个不停,啪啪地吐着瓜子皮.

(50)

香香一大早起来就感觉心绪不对,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还是作梦太多没休息好,总是怪怪的,不舒服,不清爽,好像有

什么东西裹住了身体和灵魂,如附骨之蛆,驱之不走,击之不

碎,缠人得很;便看一切不顺眼,忍不住乱发脾气.好在周围的

同学聪明得紧,看她神色不对,没一个去招惹她,使她的火药桶

缺乏引线,无法爆炸.本来她就没有好朋友,心中的一团火无法

浇灭,仍旧熊熊地烤着她的心,这有多难受哇.

一上午平平安安地过去了,香香的怨气越积越重,搅得她课听不

进去,书看不进去,连平常的心爱之物,现在瞧着也有气,恨不得

撕毁.中午一回到寝室,就一头扎到床铺,不想动了.女生嘻嘻哈

哈的笑闹声,像浮在苍穹中的云彩,越飘越远,越飘越模糊.不知

怎么的,被子湿了一大块,这湿漉漉的感觉提醒她,她哭泣了,无缘

无故无声无息地哭泣了.受了委屈么,没有;受了挫折么,没有;

受了冤枉么,没有;——只是想哭,需要发泄而已.

奇怪的是,哭过一场之后,心里轻松了好多,仿佛把覆压心头的

万座大山哭倒了,仿佛把浓罩心头的千载阴云哭散了,感觉舒服

多了,步子也轻快了,脸上也有了笑容.晚自息时,她就有说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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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到元旦了,学生议论纷纷,准备搞一次元旦晚会,连平时

对班级工作冷漠的人,也主动参与进来.大家组织节目,推举

主持人,集资买彩带装饰花闪烁灯瓜子糖果之类,拟定准备

邀请的客人,个个忙得不亦乐乎,电视VCD麦克风准备从附近

一个同学家借,万事俱备,只等12月31日.有的同学好面子,偷偷

地练习,甚至课都不上了.

香香对这些很不热心,没有参与进去,以至班长几次找她,都被

她冷冷一拒绝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朱自清的话

罢,倒很贴近香香的心.晚会也好,生日party也好,凡是热闹的

地方都没有她的身影.

香香的内心孤独得要命,从小就养成了远离热闹的习惯,甚至

还害怕热闹,害怕热闹会吞没她.就好像害怕人群吞没她的身

影.她必须保持心灵的独立和自由,她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突然

不认得自己了,她害怕自己变成父母那样的人.她独守着心灵

的月亮,独守心灵的净土,守得很苦很累.她就是那个默默的

麦田的守望者.

因此,她被同学们讥为"冰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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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参加元旦晚会,香香提前回家了,是偷偷地溜回来的.

原本准备静静地看一两本名著,静静地理一下心事,过几天

清静日子.谁知,一件异常悲惨的事发生了,就在她的身边.

邻居一家只有女乃女乃带着两个孙女过日子,儿子儿媳都常年在外

打工,养家糊口.男的在建筑工地当瓦工,女的在一家私人工厂

做缝纫工,一年虽然挣钱不多,但过日子还略有富余.一家日子过

得红红火火,其乐融融.孩子读书也争气,成绩不错,香香还挺羡慕.

可是,日子过着过着,就职出岔子了.

香香还没走到村口,老远就听到一阵阵凄惨的哭声,惊天动地.爆

竹炸个不停.纸灰漫天飞舞.

香香心里一紧,死人了?哪个老人登仙了?为什么在村口搭灵棚?

按照村里习俗,死在外面的人,尸体是不准进村收殓的.所以村子里

老人病重了,一般都不医,在家里等死,以便"发"下人.这是谁死了?

当香香认出那个跪在灵前的小女孩是她家的邻居妞妞时,更吃惊了.

当香香认出灵像是妞妞的爸爸,便什么都明白了.一定是在外打工

出事了.

可怜的妞妞,这下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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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不知怎么办好.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自保尚且不足,

谈何帮人?两个女孩恐怕要辍学了,一个读初一,一个读初三,

没有了父亲,生活都会成问题,还读得了书吗?为什么就不多

长个心眼,签订劳动合同呢?为什么不多注意点,检查一下脚

手架呢?没有良心的包工头,出了人命就逃,不承担丁点责任,

不赔偿受害家庭,让人怎么活呀!城镇还有低保,农村可什么

也没有.就算号召捐款,大家也拿不出多少钱.农民,苦哇!民工,

贱哇!上个星期三老师讲两个讨薪的民工,一个被打死,一个被

打伤.甚至于弄到总理替民工讨薪的地步,中国,你怎么了?

法律法规那么多,怎么都成了一纸空文?怪不得农村人越来

越少,花大价钱买那屁也不值的劳什子户口,还不是为了挣月兑

&nbsp

;不幸的命运?怪不得农村的孩子读书那样发愤,还不是为了

走出泥泞的黑土地?农村,现在是老人的,是小孩的,是荒草的,

是老鼠的,是臭水沟烂泥塘的.总有一天,香香也会离开,不再

回头.永远只能在精神世界里寻找故乡了.

一晚到天亮,香香都没合眼,一种说不出来的悲愤填满胸间.

邻居家呜呜咽咽的哭泣一直响在耳旁,像无数的钢针扎在心上.

说不出来的憋闷与愁苦.又联想到自己,为富不仁的父亲,又能

富多久呢?最终,迟早,积累的财富会被小农意识败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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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的梦有多远?香香的愁有多深?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香香正在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忽然听到月牙儿的叫喊,

心里很纳闷:因为她时常不在家,人家早把这幢式样落后

的二层小楼当作了废宅,很少有人愿意穿过丛生的荒草

来到她家门前,顶多瞟两眼.今天怎么有人来了?她磨磨

蹭蹭地穿衣,梳头,洗脸,好让等得不耐烦的不速之客离开.

当她不情不愿地打开门的时候,一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怎么碰到了祥林嫂?满头的白发,散乱地蓬在头上,脸上沟

壑纵横,每一道皱折里都藏满了灰尘的污垢,仿佛几十年

都没有洗.一双眼睛已化为木球,消失了生命的特征,木然

而空洞.胳膊下拄着根棍子,拎着一只从哪个垃圾堆捡来的

篮子,用许多破布条缠着,布条的窝底躺着一只破碗.

"好姑娘,好姑娘,把点吧,把点吧,老菩萨保佑你——"

老妇人嘴唇翕动着,像在呓语.

香香赶紧跑进房间,拉开书包,找出从学校带回的面包,撕毁

包装,递给她.老妇人抖抖索索,半天才接住食品,抖着两颊,

一点一点地哽下去.

"好姑娘,比我狗儿狗女强多了.他们把老娘抛在家里,不闻不

问.只顾他狗儿子在江苏享福——老天爷睁睁眼,天打雷轰哪."

香香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老人,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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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怔怔地,望着老人竬竬独行的背影,泪珠不知不觉地

滚了下来,她想起了她的外婆,她很想把老人留住,自己来

供养,可是她连自己也养不活啊.她发誓,如果她能够,她一

定要赚很多很多钱,来赡养无依无靠的人.

香香呆呆地想着心事,忽然听到一声"香香姐",忙转过脸,

一看,原来是隔壁泥瓦匠的大女儿妞妞,穿着一身的孝服,

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扑通一声,跪在了香香面前.香香大窘,

一辈子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事,脸皮霎时红到了耳根,忙慌慌

地去扶,妞妞硬是给她磕了三个头,才起来.不知怎么的,香香

突然抱住了妞妞,放声大哭起来.

许久许久,两人才停止了哭,互相望着,不言不语,无知无觉.

"妞妞,你准备以后怎么办?"

"不念书了,出去打工,养活女乃女乃,供妹妹读书."

"你成绩那么好,你舍得吗?"

"这就是命!"

"能不出去吗?我可以向我爸爸讨钱,支持你!"——

不!香香姐,谢谢你给了我家五百块,不然——"

"香香姐,你能让我到你爸厂里做工吗?"

"可你才十五岁,恐怕不行.再说工资又低,一天要干十几个钟头."

"香香姐,我保证能吃苦!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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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的泪又落下来了.许多苦恼无法诉说.天太高.地太远,

身边的月牙儿除了叫几声以外,便什么也不明白.女孩子的

心像小溪,清而浅.纯而亮;女孩子的心像大海,深不可测,神

秘鬼异;女孩子的心像浮云,瞬息万变,不可捉模.

香香,香香,只有轻风明月能理解她,只有半夜钟声能陪伴她.

这个元旦,注定是躁动不安的.香香老是感觉有一双恶毒的

眼睛在背后盯着她,永远是不远不近,亦步亦趋.仿佛要一口

将她吞噬,又仿佛要永远地跟随,挥之不去,形影不离.香香

没办法摆月兑它,又没办法与它相伴,唉!

想静静地看书已经不可能,心绪太乱,理不清,道不明.拿起笔来

想用写作来发泄,却一个字也写不出.心里空涝涝的,抓不着任

何实物,落不到一处实地,空荡荡地在半空转,转,转——

看电视也同样不能排遣.实在没办法,她找出许多衣服,堆在池塘

石头步上,慢慢地洗.

塘水浑浑的,融融的,呈现出碧绿,那是因为村民承包水塘养珍珠,

喂了过多肥料,蓝藻太多所至.这水已经不能吃了.记得小时候,

香香站在岸上,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塘底水草,田螺和河蚌爬过

的痕迹,游鱼更是清晰可见,像养在自家的玻璃缸里一样.塘水

更是清汪汪的,还有点甜,村民口渴了,直接舀水喝.现在呢,谁还

敢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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