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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黑灯瞎火的,我们根本没记清猴老家的方位,他家离旅店还有些远,七拐八拐转几个弯才到,如果我们自己去,真还难找到!我们都美美睡了一个懒觉,快十点才吃早饭。放下碗筷,热心的老板娘就将我们带到猴老家。他还没起来,老板娘敲了半天门才开。昨晚的情况,他完全不记得了。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怎么睡在床上了?他是坐在天井里喝酒呀,喝着喝着,就不省人事了。老板娘将昨晚发生的事,与他简要讲了一遍。他就对我们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望着琴琴,眼睛仍是放射出那种不同寻常的光芒!
闺女你多大啦?十六岁?你跟我女儿长得一下模子,她的个子也有你这么高!哦,你叫琴琴?她叫杏花呢!是我跟她取的名字!真是多亏了你们呀!不是你们搭救,夜里山风冷,在天井里冻一夜,人早就僵了!猴老神情兴奋起来,冲着老板娘讲,月花,难得的缘分呀!遇上远道的客人!菜,园子有!米,缸里有,新的!完全绿色食品,城里是吃不到的!还有熏干的野兔、野猪肉!还有杨梅酒!酒是自己酿的!杨梅是我从山上摘,泡了一大缸子……
老板娘谢绝了。她店里还有一摊子事,哪月兑得开身?上午是最忙的时候,这会还有好些旅客要结帐,她还要到镇上买菜,还要帮着服务员清理房间……说着说着就起身告辞,她要我们到这里吃中饭,我们爽快答应。
猴老先给我们泡了杯茶,他讲是“新茶”,是才从云雾山上弄来的,是当地人做的手工茶。确实不一样,一股扑鼻的清香。我们开始细细品尝着茶,猴老就拉开后门,去菜园摘菜去了。后院还挺大,有五块菜土,分别种了黄瓜、南瓜、辣椒、茄子、白菜,长势非常好!他说完全是绿色食品,从不打药的。他要我们进屋去坐,他摘好菜还要拿到井边去洗。菜园外面不远处有一口井,附近的人都到这里来挑水。我们又回到屋里,我注意到,昨晚看上去那么机敏的老猴,这会似乎缺少应有的灵性,坐在茶几上半眯着眼睛,呆呆望着一处象在打瞌睡呢。琴琴见柜子上那个铜钵古色古香,有些年代了,便好奇走上前去,正要拿下来瞧瞧,就在这一瞬间,那只看上去老得懒得动弹的猴子,呼啦一声跳了过来,一下抓住了她的衣领,它以为她在偷东西呢!将她吓得尖叫起来!猴老闻讯赶快从菜园奔出,一声大喝,猴子才松开,乖乖又轻巧跳回到茶几上去。猴老怕又出事,将猴子唤了过去,猴子跟他到菜园去了。猴老看上去有点象个出土文物,满脸的皱纹象地图一样。只是眼晴炯炯有神,尤其走路还象年轻人似的挺胸阔步。
好一阵子,他才将一篮子菜洗好弄进厨房去,那只老猴也象他的小孩一样跟着进去。他炒菜的手艺不错!不多大功夫,六菜一汤就上桌了。野猪肉本来不太好吃,他弄出来味道就不一样,显得还挺鲜女敕。不过,我这双筷子瞄准的是那碗女敕南瓜炒辣椒,琴琴则喜欢吃凉拌黄瓜,刘老师在细细品尝野兔肉……我见猴老昨晚醉成那样,就不敢要他喝酒。远道来客,不喝几杯怎么行?你们放心,几个人喝酒,我是喝不醉的,一个人喝闷酒才会倒!几杯酒过后,老人想到什么,哈哈笑起来了。真是,我还忘记问你们贵姓?哦,你是刘老师,湖北那边来的,还真正是远道来客!你呢?姓琼?铁路上的?我也是铁路的!在铁二局。今年六十六啦,退休六年啦!那您老贵姓?我呀姓张,柳河源有一半是这个姓!你是樟树寨人?你怎么知道的?刘老师暗暗碰了我一下,我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不要这么快向他透露篾匠的事。便冲着他一笑,瞎猜的!我知道这里有个樟树寨,随便问一下。刘老师也会意露出了微笑。我们那是个大寨子呀,两年前搞开发,旅游公司占了我的老屋,给了一笔钱,加上我的积蓄和退休金,就在镇上买了这栋房子。房主原来是个地主,现在搬到城里去居住啦。我爱清静,住到小镇上蛮好,只是老伴走得早了些,应该多陪我几年。我算了个命,命里注定我七十寿,不算短命,也不算长寿。只剩下几年啦。老伴过世后,我就与寨子里的人交待了,死后也劳驾他们将我抬到杏花村与她葬在一起!我与隔壁两家邻居也交待了,如果猴子夜里乱蹦乱叫,就有可能出事了!如果大白天敲不开门,我就已经报销了!因此,出远门都要跟他们打声招呼。我们这里的规矩不好,夫妻在世生活在一起,死后就要分别葬到各自的祖坟地去。真是:人世间一对鸳鸯,阴间里变成一对散鬼!我就要破一下这个规矩,死后非要跟我老伴葬在一起!……
没想到这么巧,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三个月前,我们担负着篾匠的重托,专程赴柳河源来寻找他,却没有找到他。这次竟阴差阳错碰上了他!很显然,他所怀恋的女儿,就是篾匠的女儿!但这层窗户纸不能快捅破,这么快捅破就没意思了。哦,我猛然还醒悟到,刘老师赴柳河源的事,显然没有告诉琴琴,一切她还蒙在鼓里!肯定是这样!这将是刘老师心头一个秘密,会让它永远尘封在岁月的长河中……想到这一层,我不由炸了一身冷汗,如果刚才我冒冒失失讲出来,琴琴就知道三个月前她父亲到过柳河源,必然会引出许多猜疑,到时候会弄得刘老师很尴尬……同时,我也不会向刘老师透露,三个月前琴琴赴柳河源时,见义勇为救起那个投江女孩的事。人世间不知有多少秘密,要一辈子藏在人们心底的!
来,喝酒!我们真有缘!要好好喝几杯!小琼同志,我们与你们比不得呀,你们是管理局,我们是工程局呀!一个是前娘生的,一个是后娘养的。你们吃的是轻松饭,我们吃的是血汗饭。你看我是不是显老?月花都讲我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了!搞工程的日晒雨淋长年累月在外面奔波,怎么不显老?铁路修好,环境改善,你们就来轻松接管啦!尝到过开山放炮的滋味么?尝到过半夜风将工棚石棉瓦掀跑,雪粒子打进被窝来的滋味么?尝到过六月天太阳将车厢铁皮晒得烫手,我们居住在里面的滋味么……我在工程局什么都干过,架过桥,铺过轨,打过隧道。三次负公伤,两次立功,最后组织照顾我管库,也管了二十多年!我修了一辈子铁路,还没有坐过卧铺车!而你们管理局那些家属们,没有票还能在卧铺车上横冲直闯!你说,这个世道公平么?……
刚才那个老板娘与我是一个寨子的人啦,叫张月花呀。我是看到她长大的,还抱过她呢!她是我们寨子里的一朵花呀!现在这个镇上,也没看到那个比她长得更漂亮!她心好人好,就是这朵花插在牛粪上……唉,背后不说人家啦,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我呀,老伴刚过不久,葬到她的祖坟地杏花村去了,清早出殡太阳落山才下葬。有这么远的路呀,棺材完全靠人抬着走呀。柳河源搞开发了。杏花村才是一块真正的处女地,哪个深山里呀,老虎、豹子现在还有!晚上还能听到狼叫!风景比这里还好,只是城里人不知道!寨子上是两个姓,姓邹的和姓陈的。据讲是在宋朝,两个家族在哪里争这片土地,最后双和达成和解,共同在哪里生存……
我这人命苦呀,带个崽,崽死啦;养个女,女走啦……张师傅,你这个女儿是怎么走的呀?能讲给我们听吗?我开始发起攻势。对呀对呀,给我们讲一下你这个女儿的事!刘老师赶快附和。琴琴也睁亮眼睛,表示想听他讲这个女儿的故事!
杨梅酒非常好喝,酸甜酸甜的,张师傅又一口饮尽一大杯,喝酒的姿势有点象早晨漱口,那一满口酒将腮帮子鼓胀,我真有点担心他会突然喷出来。他让酒在嘴里稍停顿一会,才咕噜几下吞下去。
说来话长呀。我现在真不知她是死是活……她虽然不是我生的,也跟我们生活了好几年,是我心头一块肉呵!这样吧,我喝了点酒,也爱讲话,也想讲话,心里也憋着一肚子话!没事的时候,我还将那些事讲给我这只老猴听,我掉眼泪,它听着听着,挺通人性,竟也跟着我掉眼泪……讲起来,这个事还有些惨烈!我还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只是反反复复倾吐给我这只老猴听!这样吧,先说说杏花的父亲,是个篾匠,有门好手艺,有身好水性!六0年他到我家到做篾,还救过我崽命!当时我崽才十岁,下河去游泳脚抽筋,沉下去了!篾匠听岸上人呼救,放下篾刀连衣裤也来不及月兑,就跳下河去救人。他在河底将他托上来了!当时我崽还不省人事,篾匠跟他做人工呼吸,他才慢慢活过来!我崽躲过了这场生死劫,却没有躲过九0年的矿难!是个小煤矿,私人开的,瓦斯爆炸死了三个人!他在煤矿还是赚了点钱,在柳河市买了一套房子。有一儿一女,都在城里上学。他死后,去年媳妇也嫁人了。嫁个城里工作离过婚的,没儿没女没有房子,比我媳妇还小五岁!他就住在我崽买的那套房子里,人倒还不错,本份老实,想接我过去养老,我在那只呆三个月住不惯,就买了镇上这套房子!我爱清静,这里多好!
唉,篾匠将女儿托付给我时,惨啦!也巧,我们刚修过一条铁路,回家呆几天,就遇到篾匠带女儿找我!他开始不讲实情,真真假假这么跟我们说,自己的房子被大水冲垮了。老婆死了。他带着女儿还是从洪水中死里逃生,现在一无所有。这个地方没法呆下去了。他要回河南老家一趟,看那边有没有活计找?这个孩子麻烦你们先照料着,万一我回不来,你们只一个崽,就把她当养女,我来世报答……
这是那一年?我忍不住插言。
六八年吧。我见篾匠话中有话,他不讲出实情人,我是不好收他这个女儿的。我老伴做了几个好菜,我就直灌他的酒,要套他的话。最后,他还是将实情都告诉了我们!听了他的述说,我头皮都是麻的!篾匠真是个传奇人物呀,我也对不住他呀!……想起这桩事,我就伤心……他救过我崽一命,我却……我却……唉!这样吧,我从头至尾慢慢讲给你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