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身上没有一分钱,肚里象无数条虫儿在钻。街两旁饮食店生意正兴隆,每一个人吃东西都是那么津津有味,她不由放慢步子,目光勾住了那半碗别人吃剩的面条,下了无数次决心,却没有勇气往前挪动一步……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走得太急,平素她帮着照料邻居家的小孩,心慈的王妈好几次偷偷塞给她几块钱,这些钱她一个也舍不得花,用块塑料布好生包好,压在屋檐下哪个极隐秘的地方。临走时,她怎么忘了将这些钱取来呢?
她在街上行走,街上行人似乎都在注意她。她不由打量着自己,脸不由绯红起来,她的衣服旧得不能再旧了。她只穿一条单裤子,裤子上有好几处显眼的补钉。去年春节,她到周老师家拜年,老师送了一件鲜艳的花衣服给她。当时穿着大,现在正合身。还有前不久,隔壁张婶也慷慨送给她一条大半新的料子裤,真是,她出走竟忘记将这身衣裤从箱里取出。哦,她还忘记带把梳子,将头好好梳一梳……她感到羞臊,猜想别人准以为她是个叫花子。
寻找姨妈“蓝玫瑰”的目标十分明确,可到哪去找她呢?广州在哪个方向?她问过许多路人,都讲不知道。她站在一个路坡中,爬上了一辆货车,车子将送她到了这个小镇,她在小镇街上行走,心想离家越远越好。她茫茫然然地走着,步子迈得很慢很慢,雨又落起来了。密密集集,夹着大团大团的雪花……她出神的望了一阵天空,雪花中她看到了她的母亲,阴间也落雪么?她想……
小镇太小,没多大功夫就走完了。镇上好些人都开始在打量着她,弄得她怪不好意思。她不能在这里久留,又爬上了一辆装煤的汽车。冥冥之中,母亲象在鼓励着她,走吧走吧,离那个家越远越好……风好刺骨呵!她全身在颤抖,双唇冷乌了。她离家出走,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雨停了。雪花还在漫天飞舞着。汽车在慢慢爬坡,她在车上实在冷得受不了,就下了车。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汽车站,小小候车室也生起了炉子,好些旅客围着炉子在烤火。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阵,才缓缓走了进去。天渐渐暗下来了。她整整一天没吃东西。刚才她壮着胆子在小街那户人家讨了口水喝,肚子觉得好受些。哪位好心的大娘还翻箱倒柜,找了一条红颜色的旧灯芯绒裤给她,她穿上灯芯绒裤,给大娘下跪了,朝她磕了一个响头……
她的窘态引起了一位妇人的注意,她站起身,热情地朝她招了招手。
快过来烤火,孩子!外面冷!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抚模着她的头,关切地问。孩子,瞧你这一身,准是挨家里打,跑出来的吧?她点了点头。造孽呵,落雪的天跑出来!孩子,我送你回家怎样?
不。我没有了家。她月兑口这么答,这么答又使她的情绪激愤起来。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我没有了家!你不是还背着书包,还在读书么?我是在别人家里,我现在要去找我的姨妈!孩子,你姨妈在哪里?告诉我,我可以带你去找。在广州。在广州?广州什么地方?不知道。不知道?广州那么大,你怎么去找?不知道……
妇人眼珠转了转,转了话题。你肚子准饿了吧?她点点头。来,我带你去吃碗粉!
她们来到车站下面一家小饮食店,妇人掏出五角钱与她买了碗米粉,待她几下呼呼吃完,又关切地问:吃饱了么?
她还是只点头,心里却巴不得妇人再与她买碗粉,妇人眼珠又转了转,你好大啦?八岁。八岁?妇人吃了一惊,看上去象有十岁!我爸爸、妈妈个子都高。你叫什么名字呀?琴琴。孩子,你跟我坐车走怎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包你有好的吃有好的穿!等你长大了点,我再带你去找你姨妈好吗?她点了点头。我住在前面那家旅馆,你先到我房间去,累了还可以到铺上睡下觉。这位好心人就将她带到了她的房间,妇人还要出去一下,要她千万别乱走动,就呆在这里!天要黑下来了,出去小心会被坏人拐走!她又点了点头,她说想睡觉。那就睡吧。妇人帮她将被子铺好,她月兑下衣服就钻进被子里去了。半夜她是被饿醒的,好在妇人搂着她睡,她感到很暖和。母亲原来也这么搂着她睡么?她不记得了。她睁亮眼睛,盼着天亮。因为她肚子确实饿了。第二天清早,她们就起来了!妇人讲要赶汽车。妇人说带她到一个好地方去,跟她走不会吃亏。她们又来到车站,妇人买了票她们就上车了……
上车后妇人才细细告诉她,讲她姑妈只有一个崽,正盼煞一个女,她见她怪可怜,就想带她到姑妈家做她的义女,讲到这里,她眉飞色舞起来。她姑妈是个出了名的“陈万元”呢,他们家可发大财啦!你到他们家,这一辈子可快活啦!……
她心里甜甜的,没想到遇这么一位菩萨心肠的大好人;要带她去一个美妙的好地方。妇人滔滔不绝的讲着,她也一个劲地直点头。
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下车便跟着妇人赶山路。这里没有下雪,天却仍是阴阴冷冷的,寒风格外刺骨,上空几只乌鸦哑哑地叫着,妇人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绸子花棉袄,背着一个挺时髦的小黑包,脚上那双皮鞋乌黑锃亮,里面还有白毛露出来。她年约四十开外,笑起来露出两个灿灿的金牙齿,瞧她的外表,象个地道的城里富贵妇人,而她翻山越岭步子迈得扎实;迈得飞快,又象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人。不错,你还跟得上!妇人夸赞她。走了约模十几里山路,呈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个巴掌大的山窝窝,山窝窝里嵌着那么几栋破旧不堪的屋子,妇人领着她走进其中一栋,便细声告诉她。这破屋子,姑妈都要拆的,将来盖一栋青砖到顶的房子,还是两层的!走进屋里挺暖和,这一家人在地上烧柴烤火。哪个被烟熏得眼屎巴拉的是妇人的“姑父”,这个愣愣望着她们痴笑的,就是这一家惟一的宝贝儿子。“姑妈”是个扁鼻子,脸上的神态却比妇人还显得好。她站起身,眼珠子就在她身上滚来滚去,似乎早有思想准备,而且挺满意。她很是热情,要她过来烤火。吃饭没有?还没吃早饭?姑父就到厨房给她们做饭去了。“姑母”为她们泡来一杯茶,还要热情的要她放下书包过来烤火,外面天冷。不一会,妇人就跟着“姑母”进里面房间去了。只剩那个宝贝儿子,坐在那个火箱里望着她无声的痴笑……她好生害怕,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先天性的傻子,她不由站开,站得离呆子远些。猛然间,里面房里象在小声争吵着什么,她不由靠近,侧耳细听。
吓煞个人哟,开价这么高!不算高呢!我从湘西带一个出来都是两千呢!少点不行么?一千五无论如何要……我还给了她家八百,不然老本都会赔光!我这里只有五百块现钱……八婶,我知道你是不中意她。这个好办,我现带她到沙刀湾去就是,我与那边也讲好了的……乡里乡亲,好商量嘛。我家这傻子,找人算了个命。算命先生说,只要一冲喜,他的就会好!我看这小姑娘长得不错,就让她留下,将来给我儿子冲喜……
声音粗沉的象牛吼,“姑父”也从厨房那边进了这间房……
她听着听着,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这才明白,妇人好狠毒呵!只花五角钱请她吃粉,就要从她身上榨去一千五百元钱!带她到这里来,是要让她跟这个傻瓜“冲喜”的!新社会怎么还会有这种事呢?老师曾与他们讲过人贩子事,没想到眼下被自己碰上了……太可怕了!不行,不能在这里呆下去!宁可去当叫花子!
她赶快溜来屋,呆子望着她开始呜呀呜呀的叫。她出门拔腿就跑,一只大黄狗怒吼着从里面紧扑了过来……
她没命的跑,狗疯狂的追。眼看就要被狗咬到,路旁那种菜的老头扬起锄头喝退了黄狗。待妇人和扁鼻子奔出门时,她已爬上山岭了。原来的路根本没有了印象,这里到处都是岔道,她在那山里不知转了多久,偶尔发现下面有条公路。她奔到公路上,恰遇一辆汽车在爬坡,速度开得很慢。她爬上了汽车,没想到这时那个“姑父”也奔上了公路,汽车这时加速了,“姑父”险些爬上了汽车呢!她在车上又冷又饿,她却不敢随便下去了。这时她心里还一沉,糟糕,书包都还留在那儿,急着逃出来,忘记带了!
这一次,一定要让车开进城里自己才下来,城里有警察叔叔,她遇到坏人,可以向警察叔叔求救!她这么想着,就安安心心缩成一团,任汽车往前开。也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汽车颠簸了一下,响声还有些异常。她不由睁开眼睛四周一瞧,原来汽车是在过一个火车道口,平生以来,她第一次看到铁路!她兴奋起来了!她还看到远处喷着大团雾汽的火车!汽车开进了城里,车子还没有停稳,她就赶快下了车。求生的愿望促使她壮着肚子,向一位摆摊的大娘要了两个油饼吃。她说她饿坏了。已经整整两天了。只吃一碗米粉。大娘见她无依无靠,就指点着她,到前面火车站去,铁路上的人有钱,而且好多双职工小孩没人带,你可以去给人家当保姆呀!她深深谢了大娘,一线希望从她眼前升起,她快步朝火车站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