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羹尧去榆林调粮的同时,远在京师的太子胤礽,也接到了昭莫多(5)军前断粮的消息。一大清早,上书房首席大臣索额图就被叫进了毓庆宫。
这些天来,胤礽原本一直在畅春园处理政务,可今天连个招呼也没打就突然回到了紫禁城,这让索额图感到非常奇怪。
“这个胤礽,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索额图凝眉攒首,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一边一步三摇地进了毓庆宫。
才进宫门,正碰上四阿哥胤禛脚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抬头看见索额图,忙侧身让在路旁,脸上似笑非笑地拱手招呼道:“索相也来啦。”
“哦,是老四啊,一大清早的,什么事情这么急啊?”
索额图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在画魂儿。
这个胤禛,虽然才只二十二岁,可为人城府极深,一向深得太子的信任和器重。看他的神色,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莫非……
索额图这里正暗自揣测,胤禛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接着皱起眉头诧异地反问道:“西路军全军断粮了,太子昨晚就已经接到了军报,难道索相还不知道么?”
昭莫多断粮,早就在索额图的意料之中。战事未开,他就授意兵部将大部分军粮悉数运往东线囤积。现在,西线打成了胶着状态,粮草供应不上,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可胤礽接到军报却不先知会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自畅春园连夜赶回城来独自处理此事,则让他心里稍感不安。这几年来,太子胤礽身边网罗了许多青年才俊,其中不乏多谋善断的能人。可这些新进的太子党们鱼龙混杂,为了抢班夺权,真要是撺掇得太子和自己隔了心,那可真是遗患无穷啊。
想到这里,索额图强自稳了稳心神,不慌不忙地掳须沉声说道:“只是西路军断了粮嘛,甘陕榆林那里,我们有几百万担存粮,命葛礼就近调配支应不就齐了?兵凶战危,打仗嘛,这种事情也是难免,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只要皇上的中路军没事,问题就不大。”
胤禛点了点头道:“话虽是这么说,可这件事情必竟关系到了皇上的安危,容不得有半点儿的闪失啊。刚才,我已经命顺天府的人下去紧急征调民间存粮,我今夜就得动身赶往昭莫多。太子一大清早的召您进来,大概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索额图花白的眉毛一抖:“哦?是吗?那你快去准备吧,我去见太子。”
索额图一听胤礽要派四阿哥胤禛前往昭莫多送粮,心里一急,忙冲着胤禛一拱手,转身迈步朝正对着宫门的银安殿走去。
刚到殿门口,毓庆宫主管太监刘春儿便一溜儿小跑着迎了上来。“哎呀,您老人家可来啦,太子殿下正等着呢!”
说着话,忙谄笑着给索额图打千请安。索额图没理他,径自抬脚进了大殿。
大殿上,胤礽正伏案提笔在写着什么,一闪眼见索额图进来,忙放下笔开口说道:“外公来啦,快坐下说话。刘春儿,给相爷上茶。”
索额图却不忙就座,沉着脸急声问胤礽:“太子,皇上出征之前,京师存粮早就提前运上去了!现在,再从老百姓口里夺食,那是要激起民变的!京师一乱,国本动摇啊!”
胤礽愣了一下,随即漠然说道:“是啊,那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看着自己的阿玛被活活地饿死吧?”
他早就猜到,这次昭莫多断粮,必然和索额图有些关连。此时见索额图一上来就阻止自己往军前调粮,不禁心中有气,索性直接语带机锋地硬顶了一句。
索额图听出了胤礽话里的不满,可这件事情办到现在,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真要让四阿哥把粮运上去,不但前功尽弃,搞不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事关生死,容不得半点含糊。想到这里,索性一咬牙,直接和胤礽摊了牌。
“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是我在这件事情上做了手脚。不错,屯粮东线是我的主意!非但如此,甘陕葛礼那里我也去了信,现在,榆林城里大概已经是无粮可调了!”
胤礽一张清秀的脸上,立时惊得一片惨白。他瞪大了一双眼睛,如望鬼魅般地瞪着索额图,失声惊叫道:“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索额图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唉,胤礽啊,你好糊涂!这些年来,咱爷们儿看似风光,其实是一直身在险境啊。为了这皇位,明珠和大阿哥他们,什么手段使不出来?你皇阿玛正当壮年,虽然现在对你还好,可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变心?自古以来,天家无骨肉,你不杀人,人便杀你……”
“你昏聩!”胤礽“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眼中喷火,抖着手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话。“你,你这是在害我!你也不想想,一但皇阿玛打了败战,葛尔丹趁虚而入,我大清万世基业,岂不是要毁在我的手里?这杀父弑君的千古骂名,你能替我扛吗?!”
望着胤礽那张因暴怒而有些扭曲的脸,索额图丝毫也没有惊慌:“胤礽,你错了!葛尔丹挟十万疲惫之师跋山涉水而来,即便是在昭莫多一时得手,也不过是疥癣之疾。只要你能顺利地接掌这皇位,到时候,一道诏旨下去,百万雄师顷刻即至。他葛尔丹若是真有胆量南下,管叫他有来无回!非常人成非常事,这等时候,天予不取,最后糊里糊涂地反被人家给算计了,那才叫遗羞千载,徒留笑柄呢!”
“住口!你不要再说了!皇阿玛待我恩重如山,这等禽兽不如的混账事情,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干!”胤礽怒不可遏地用力一拳擂在案上,两眼通红地盯着索额图嘶声咆哮。那样子,就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随时都在准备择人而噬。
索额图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两人默默相对,好半天,谁都不说话。
一阵秋风,吹得檐下的风铃“叮叮”直响。一声声,让人耳根子发酸心发冷。满头苍发的索额图,负手梗着脖子倔强地站在大殿中央,紧抿着嘴唇一声也不吭。
胤礽心里一软,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情就让我来处理吧。”
索额图寻思了半晌,跟着也叹了口气:“唉,胤礽,你这性子和心肠,做不了皇帝!你真是执意要往昭莫多送粮,我也不拦你。但是你绝不能派四阿哥去,要派就派兵部侍郎耿额去吧。”
这耿额也是索额图的心月复,胤礽一听,以为索额图还是想在送粮的路上做什么手脚,不禁火起,瞪起眼睛厉声问道:“为什么?四阿哥是我的兄弟,他为什么就不能去?”
索额图冷笑一声:“兄弟?不错,四阿哥现在是你的兄弟,可一但讨得了你阿玛的欢心,他就是你的死敌!胤礽啊,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的敌人正是你的这些兄弟啊!”
胤礽已是气得浑身发抖,没等索额图把话说完,便一摆手说道:“我本就不是做这孤家寡人的料!”说完,拔脚径直朝殿外走去。在经过索额图身边时,更是冷冰冰地撂下了一句话:“以后,我的事情不敢再劳你操心,你还是自己多保重吧!”
这一句话,仿佛晴空一声炸雷,击得索额图当时就怔住了。一双老眼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花白的胡须颤抖着,嘴里喃喃自语:“不用我操心,不用我操心……”
女儿赫舍里死的时候,胤礽还不到两岁。二十多年来,为了这个自小没娘的外孙,索额图几乎要把心都操碎了!可是现在,胤礽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让他伤透了心。一瞬间,身心崩溃,万念俱灰,“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上,仰天一声长叹,已是老泪纵横。
“胤礽啊,胤礽!嗬嗬……难道你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索额图撕心裂肺的一声悲嚎,声振屋瓦,在院子上空久久回荡。已经走到院子里的胤礽停住脚步,抬头闭目,瘦弱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着。好半天,终于还是咬牙跺脚,转身拭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