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翰林院中,有个才高八斗、文词斐然的李煜,这些大学士如何坐得住,他们甚至连平日里填词作对的雅兴都没了,只因在这个绝代词人面前,他们多少有些自卑吧。
这翰林院就显得更加的死寂,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读诗。陶谷不在的时候,这些小翰林就自己抄抄文书,打发一下时间,日子也倒是好过,若是陶谷也在场上,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方面,陶谷还是那般不苟言笑,一拿起诗书总爱点评一二,还时不时教导一下这些小翰林如何做好学问,如何做一个学者和一个忠臣。
他说,读圣贤书,就要学着圣贤的样子,做人要一丝不苟,心要正,不可左右逢源,对君要忠心。他还说,为臣之人,必以国事为重,那些儿女情长,缠绵之事都是过眼云烟,惟有读好书,方才是国之栋梁。
这些翰林们常常如此受教,心中甚是烦闷,他们最起码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朝中大臣,谁愿意听你陶谷像训孩童一般的语调,这样的日子自是难受至极,在陶谷面前也只好忍受,尽量多做事少说话。
不过,他们心里清楚,陶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狐狸的尾巴藏久了,总会露出点原样来。只是他们心中不说,各自隐忍罢了。但在这翰林院中,若是李煜和陶谷都在场时,陶谷定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连读书之声都要小很多,为什么会这样呢?只有一个原因,心虚。
陶谷果真是心虚得很,那件在南唐的风流债,至今也无法令他释怀,他只要一见到李煜,就会想到此事,一想到此事,心中就有恨,这人一旦心里有恨之后,隐忍得久了,自己的思想也会变得狭隘,整个空气也随之被污染,好像总有一股毒气,迅速穿过鼻息,来次痛快地灭亡。
有李煜在的时候,陶谷常常把脸瘪得通红通红,一会儿又小声的自言自语,一会儿又对着书本圆睁着双眼,不管是什么表情,总是一种想拉屎又拉不出来的愤怒。翰林们看到了这样的表情,董羽也看到了,当然,李煜也不可看不到。
但李煜就装作看不到,在翰林院中他只做两件事,第一是抄书看书,任何人都觉得他认真无比,只要一拿起书,他的整个魂儿就好像丢了似的。第二就是和董羽切磋画艺,这也是使他开心的事。
但董羽看到陶谷那副神情,总是觉得怪怪地,常常示意李煜要多留意陶谷此人。而李煜却是不爱听此话,他常常对董羽说,“董兄,我们绘画时就专心绘画,不要扫了兴致。”至此,董羽也不敢再多说,只是时不时会把眼睛瞟向那个独自郁闷的陶谷。
有一天,陶谷把自己瘪得不行了,很愤怒地走到李煜和董羽面前,在他们的画纸上重重摔下几本厚书,说道:
“董大人,李大人,这翰林院还有许多公事,不是你们绘画雅居,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们看这国事一大堆,还是加紧工作吧。”
“陶大人,下官只是和董大人聊聊心得,日后也好画出更好的画来献给皇上,此事也同要紧吧?”李煜也连头也不抬,一边描着纸上的图画,一边反问道。
“好,好,我不跟你们说了,我看我还是面见皇上去吧。”陶谷生气地说着,就大步走了出去。
这时董羽又不安了,拉着李煜的手说:“如果皇上降罪,你可怎么办啊?”
李煜轻轻点头,示意没有关系,“你我还是专心研画,董兄啊,你这龙水海鱼,可是越来越传神了。”董羽无可奈何,也只好默默在心中担忧。
这陶谷一走进赵光义书房后不久,赵光义就摒退了身边所有的人,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不知在房内说着什么,这一说就是好几个时辰,中间只有几名侍卫进去过,但又匆匆出来,深夜之时,这几名侍卫又走进了书房,不一会儿又是匆匆而出,再过一会儿,陶谷也终于走了出来,他走出来的表情很奇怪,那张脸还是通红通红的,在烛光的映照下,又显得很黑很黑,可是他的嘴角边却挂着微笑,他长吁了一口气后,就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宫去了。
没过多少时辰,天就亮了,翰林院又迎来了新的一天。这一天,阳光甚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也照得人心情大放。
可能也是因为天气好的缘故,这一大早,陶谷陶大学士也是把笑容挂在脸上,这实在是少见得很,这陶大学今儿个遇到什么喜事了?莫非这阳光使他的心胸也放开了吗?众人都猜不出,但他们只知道,陶谷一定是在等什么好消息,因为他总是坐不住,时常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门口去张望什么,望着望着就是自个儿在那里愉着乐。大家都模不着头脑,惟有李煜没有在意,他就像个学童一样,沉浸在书的世界里。
很快,从远方传来一声尖细喊声:“圣旨到,翰林学士接旨。”
众学士包括李煜,急忙放下手中的书本,纷纷走到门口外跪接圣旨。
传皇上口谕:朕今日心情甚好,移驾崇文院观书,邀各位大学士陪朕同往。
太监传完口谕后说道:“大人们,还不快随我前去?”
“臣等,尊旨。”
就这样,包括李煜在内的所有大学士都一起去了崇文院。待他们到达崇文院门口时,赵光义还未到,这些学士稍等片刻之久,只听见皇上的车马就走了过来。众翰林纷纷跪下,迎圣上之驾。
“诸位爱卿请起。”赵光义从銮车上走下来,说道:“今日邀各位爱卿前来一是看看书籍,二是请各位大学士帮朕整理一些有用之书,以为国用,以免放在此处,不是可惜了吗?”
“吾皇圣明。”众学士站起身来,随着赵光义一同走进了崇文院。赵光义边走边说:
“朕即位后,一直想改变唐末以来骄兵悍将重武轻文的社会陋习,所以,朕以优厚待遇网落了士,帮国家编成了三部卷帙浩繁的《太平御览》一千卷,《太平广记》五百卷,《文苑英华》一千卷,真是工程浩大,当然也有你们这些大学士的功劳。可朕并没有辜负你们的成果,当这每部巨书印出之后,朕又悉心披阅,诏令使馆每日进呈三卷,只用了一年时间,就读完了《太平御览》。其实,朕与你们一样,在读书之余,也喜爱诗文,这不,朕经常就与陶爱卿唱和。”
“那是皇上用功,”陶谷立马上前,拱手说道:“更是皇上对臣等的爱护。”
赵光义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其实,朕对书法也极为热衷,朕在退朝之后,未尝虚度光阴,读书之外还留意书法。这虽非帝王事业,但总比追求声色犬马有益!”
“臣等谨尊圣上教悔。”众学士一同说道。
说到这里,赵光义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说道:
“李煜。”
“臣在。”李煜从人群中走出来,拱手向赵光义行礼。
“朕听说,你以前做金陵王的时候,就不顾帝王事业,一味地饮酒填词,寻欢作乐,可有此事?”
这个不乏文采的皇帝,不懂得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他把李煜这个绝代词人,依然置于侮辱的境地。
“回皇上,臣一生就好爱诗词与美酒,少了这些可是不能活了。”
“哈哈,李爱卿所言极是,看来朕也要引以为戒了。”
李煜没有说话,只是拱着手又将头低了下去。
这一群人来到了书院礼贤馆,面对这馆内汗牛充栋的藏书,赵光义又指着李煜说道:“据说爱卿在江南亦喜读书,更喜收藏。此中孤本、善本多是卿的爱物。不知卿归顺本朝之后是否常来书院批览?”
李煜抬眼望去,这些书中确有一大半都是自己的珍藏,而且每一本书上都有自己函印的藏书印章,他曾经在阅读之时,还在书的天头地脚留有自己的眉批手迹。顿时,李煜酸甜苦辣齐涌五内,他知道这是赵光义有意羞辱和刁难,如果自己面有难色,自然是中了他的圈套。
李煜立马说道:
“臣是大宋的臣,这些书也应该是大宋的书。”
“皇上,臣曾经在南唐抄阅六朝典籍时,发现李大人在一本诗集的后面写了一首诗。”陶谷说道。
“哦,李爱卿的诗词可谓是天下一绝,朕每每读来都爱不释手。”赵光义说道:“陶爱卿你一定知道那本诗集叫什么名字,不妨找来让大家欣赏欣赏。”
“是。”陶谷很快就蹿到了那层层的书架之中,他前后左右上下翻阅,终于在其中一层的中间处找到了此诗集。陶谷将此书翻到最后一页,双手呈给赵光义:
“请皇上御览。”
赵光义接过书来,看着书上的文字,立刻脸色大变,冷冷地说道:
“好你个李煜,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宋之臣,朕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何事,各各都不敢说声,只有董羽挺身而出,跪在地上向赵光义说道:
“皇上,李大人绝无此意。”
“哼,董羽你知道什么?我看你也是活着不耐烦了吧。”赵光义举起手中的书说道:“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
众人一听,一片哗然。
“李煜,此诗可是引用得好啊。”赵光义将书扔在李煜面前,并对陶谷说道:“陶爱卿,按律例,此罪应该如何?”
“回皇上,罪该当诛。”
“好,传朕口谕,念李煜是降王之臣,龙恩浩荡,赐李煜自裁吧。”
“慢,臣有一事不明。”李煜说道:“当着这些大臣的面儿,可否容臣说两句。”
赵光义见到要死的李煜,把脸转向一边,说吧。
“不能仅凭一首诗就定了臣的死罪,陶大人说此书是臣的,一点儿不假;陶大人说此书后面的诗是臣所写,可是天大的冤枉。”
“李煜,死到临头还敢狡辩。”陶谷指着李煜手上的书说,“那首诗的下面明明盖有你的印章。”
“陶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上面的印章怎能是我李煜的?上面明明印着陶谷二字。”
赵光义和陶谷均是一惊,当然吃惊的还有在场的所有人。
赵光义立即从李煜手中夺下书来看,果然,“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这两句诗的左下角印的是陶谷的名字。
“陶谷,你知罪吗?”这一次赵光义把书又扔给了陶谷,脸上的表情却是极其难堪。
陶谷跪在地上,看到书上的印章,一时哑口无言。
“皇上,陶大人当初在江南之时,一定是可怜臣的无能和无所作为,才作了此诗,虽是一片好心,但确犯了大忌啊。”
赵光义听了此话更加愤怒,将手一挥,“来人,扒掉陶谷官服,摆免翰林院总编撰一职,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众人一听都傻眼了,这一切太过于突然,情形转变得太快,这到底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