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何秋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纸摆在陈素英的面前,说道:“这七、八份检讨都是你写的吧,你说,还让我怎么相信你?”
陈素英面露惭色,低下头来,连大气也不敢喘。
当时,就个体户群体的素质而言,大多数人的头脑中是没有什么“经商之道”可言的,在他们眼中只有“孔方兄”的铜钱。不过,他们的处境也是值得同情的。对这些赤贫而没有任何生活保障的人们来说,只能是为了明天的早餐,而还没有以后的日子可摆在桌面上来说的。一切要靠自己的打拼,才有可能在社会上生存的立足之地。况且,当社会允许他们成为个体户而自食其力的时候,获取金钱的贪婪本性自然也就成了他们当中一些人不择手段的一种推动力。于是,他们那种“一切向钱看”的目光,是毫不掩饰而**果地扫荡着社会的每一角落,从而使制假贩假,以次充好,坑、蒙、拐、骗等不法行为的现象层出不穷,这也让当时“个体户”这一新名词在社会上和人们的眼中带有很大的歧视性。
“陈素英,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何秋霖自己先坐端正,然后用一种十分严肃地态度面对着她,吐字清楚地说道:“由于你的错误属于屡教不改的性质,现根据市场管理的有关规定,决定让你从明天开始停业检查,同时收缴你的营业执照,暂时取消你在市场里的摊位和经营资格。”
闻此言,陈素英有如五雷轰顶。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缺斤少两的行为,会引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取消她在市场里的摊位和经营资格,犹如剥夺了她在这个社会仅有的一份生存权利和吃饭的碗筷一般,这岂能让她接受得了。
一瞬间,陈素英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陈素英,一九七一年高中毕业后,与毕胜利同时来到革命老区的农村里插队落户。在少年时代,他们曾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吃过野菜、地瓜、木薯什么的,饱尝了饥饿的滋味。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他们已经深深地感悟到了生活的艰辛和困苦。而正当他们应该坐在明亮而宽敞的教室里学习文化知识的时候,在“造反有理”的山呼海啸中,狂热与迷乱又把他们卷入“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盲从地参与了把我们国家推向苦难之中的造反和争斗。后来,在政治与经济的双重危机中,一场席卷全国的上山下乡浪潮又把青春年华的他们送到了广阔的穷乡僻壤,开始了一段让他们终生都无法忘却的蹉跎岁月。
当年,插队知青与当地农民同工同酬。但在这里,辛勤劳动一天的工分值才只有五分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在那山清水秀而贫穷的小山村里,陈素英和毕胜利一晃过了八年的知青生活。离开农村,这是当时所有插队知青心底的一个共同愿望。许多知青为了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则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一九七三年以后,每年都有少数的知青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的,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也许并不为人知。有的知青因为家庭有某种背景,在每年的部队招兵中,凭着一纸入伍通知书挥手告别这块贫瘠的土地而去。更多的知青在为争取每一次市、县招工中那极为少数的指标,用尽了一切可以想到的办法。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在当年的知青宿舍里,一批又一批的知青来了,而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又一个一个先后打上背包离去,各奔前程了。在这个小山村里,他们只留下了用白灰刷写在知青宿舍墙壁上的“到广阔天地中大有作为”、“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豪言壮语。这已被岁月的风雨剥蚀成模糊的字迹,依稀中还映现出当年知青们的音容笑貌和青春信念。在女知青宿舍里只留下了孤寂一人的陈素英。当她眼望着昔日战友那一张张空铺时,一种被同时代的人彻底抛弃的感觉,让寂寞无助的她抱着枕头无声地哭泣了。而在男知青宿舍也只剩下了毕胜利一个人了,他整天喝着当地的木薯水酒,常常醉得不知身在何处。
一九七九年冬天的一个夜晚,陈素英和毕胜利一起吃完了晚饭,俩人相对无语地呆坐着,竟一直坐到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天亮了,”毕胜利看看窗外,对陈素英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今天回城吧。”
“好。”陈素英异常平静地回答道。
在他俩作出私自返城的决定时,昔日八年里所有的理想、信念和誓言,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粉碎了。
只身回到南疆市的陈素英和毕胜利,实际上成了这个城市中两个无身份关系、无户籍的人,根本就无法通过正常的社会渠道找到一份工作。回城两年来,陈素英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到处去找临时工的活干。那那一种抬不起头、挺不起胸做人的日子,这种记忆也让她一辈子难以释怀。而为了争取自己生存的权力,也终于让毕胜利作出了到街头摆摊修理自行车的选择。这使他有了一个当时不合法的职业,但却是一个靠着自己双手的劳动而生存的人。
在岁月越过了他们八年的青春年华之后,爱情就这样悄然无声地来到一无所有的陈素英和毕胜利两人的心中。一九八二年春节,已有三个月身孕的陈素英和毕胜利举行了简单朴素的婚礼仪式。同年八月,陈素英生下儿子毕小宝。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那一份在国营菜店里做临时工的工作。孩子需要女乃粉和照看他的保姆,而这些都需要钱,仅靠丈夫毕胜利一人在街头摆摊修理自行车的那一点收入,根本无法改变这个家庭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