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一年春天,苏菲亚和她父亲的继室,回了一趟三江县。因为,苏菲亚七十八岁的女乃女乃病重了,生命已在倒计时,医生说,这大概,便是这两天的事了。在家乡小县城的二叔二婶打来了电话,说女乃女乃临终前,念念不忘苏菲亚,想见苏菲亚一面。
女乃女乃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苏菲亚了,她想着苏菲亚。
苏菲亚的女乃女乃,三江县县城里所有认识她的人,不管男女与老少,都叫她做“苏细婆”。苏细婆自然不是姓苏,而是她死去多年的老公姓苏,叫苏大宝。当然,此“大宝”不是如今电视广告里天天播放的男女老少皆适用的雪花膏彼“大宝”,而是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头子。
苏菲亚见过苏大宝也就是她爷爷的相片。那相片,是苏菲亚的二叔花了二百元人民币请三江县里那个很会画画别人称呼为“赛唐伯虎”的瘦干老头用碳画画的,然后用玻璃镀起来,挂到家里的大厅中,以示对逝去的父亲思念和孝心。
苏细婆却不屑,用拐杖指了苏大宝的相片,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死鬼,误了我终生,害得我这生这世都活在黑暗中,见不了光明。”
苏细婆略有文采,不骂人的时候,偶尔说话也能咬文嚼字。据说小时候曾学过几只字,她有一个很好听的芳名,叫“心结”,取之宋朝张也的《千秋岁》: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但知道苏细婆芳名的人极少,只除了户口簿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何心结”之外,其它一切,仿佛与她无关联。
因为苏细婆,在外人眼里,不应该配有这么文雅的名字。
苏细婆之所以叫“细婆”,是因为苏大宝有两个老婆,——旧社会略略有钱和地位的男子,可以娶很多个老婆的。苏大宝并不是很有钱,但在逃饥荒路上有冻死骨解放前的年代,他至少能吃得饱穿得暖,还拥有一间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裁缝铺。苏细婆不是原配夫人,是小的那个老婆,所以三江县里的人都叫她为“苏细婆”,大的那个称呼为“苏大婆”。
苏细婆脾气不好,是三江县县城里出了名的烂泼妇,常常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叉了腰,站在大街中央,破口大骂。骂她的死鬼老公苏大宝,骂在她过门不久就被她赶回老家农村住了的苏大婆,还有苏大婆老实巴交的小儿子苏振光,骂路过她家的调皮小孩童,骂左右邻里,骂儿子的不孝敬,骂媳妇不会生孩子,一胎二胎都是女儿,骂一切得罪她或不得罪她的人。
但独独没有骂苏菲亚。
尽管苏菲亚的母亲也没有如愿的给她生个男孙,方细婆的脸整整黑了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可面对着粉妆玉琢般的苏菲亚,苏细婆却是疼爱得不得了,人前人后的说:“小菲菲长得像我,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尖下巴,长大后一定像我年轻时候一样,是美人胚子一个。”
略略长大了的苏菲亚,总是睁大眼睛,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女乃女乃,心中不明白,眼前这个又老又黑又肥皱纹又多因贪靓常常跑去发厩把白头发染黑且烫了大波浪而药水过敏浮肿的一张脸孔,苏菲亚想破了头脑,还是找不出她和女乃女乃两个人相像之处。
后来,苏细婆因高血压而引起脑中风,进了医院留医。
回家后的苏细婆,肢体活动不灵,甚至偏瘫。尽管后来,苏细婆渐渐的用人扶终于起得了床,再慢慢的,扶着墙壁,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动,但苏细婆走几步,还得歇一下,又再走几步,又再歇一下,十几米深的屋子,仿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辛苦而又艰辛,像永远也走不到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