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灿烂下,夫妻相拥而眠。
霍山王府中,霍山王还没有入睡。云娘为他痛心,轻声劝道:“王爷睡吧。”窗户开着,北风狂卷而入。霍山王就站在这窗前,从宫中回来他就一直站在这里。
神色并不黯淡,只是平静得可怕。到睡下来,霍山王只说了一句:“渐不如人。”云娘痛心又痛心,默然去拨烛芯。
随着烛芯暗下来的,还有霍山王静静的呼吸声。
天光再亮是大年初二,霍山王府出嫁的另外五个郡主一起回来,加上长女长平,六个郡主今年齐全。
郡主们不约而同的来得早,同着她们嫁的姑爷,再加上霍山王府的人,一起商议长平的事情。
霍山王妃年纪老了,精神倒更康健。她没有不趁心的事情,儿女们全不是她的,过得好与不好她不担心,霍山王又年老,云娘完全系得住他,因此王妃面上,近年总是一团和气笑容。
这和气笑容,厅上也只有她有,别人,全是吐了苍蝇一样的难过表情。
“总是一家人,长平是长女,这事情是大家的事情。”王妃和蔼地道:“这嫁妆全由咱们自己出,多了一些,再看着贞平郡主,你们一人出一份吧。”
没有人接话,霍山王生气地道:“一个是你们姐姐,一个是你们妹妹,这有事情,你们都袖手不管?”
“不是我们不管,”六郡主干脆利落地回话:“这祸事是哪一个的,就哪一个担去,她一个人认了罪也就是了,为什么要把七妹也牵扯上!”
回想当年和亲,差一点儿就要去的是六郡主,她觉得自己兴灾乐祸正是时候:“我的嫁妆单子还有,要钱,我按单子还回来,给她解灾,我不肯。”
有一个出头的,余下的人也纷纷表示:“让她一个人担着就是,她有了身子,难道那一族里就这么绝情绝意!父亲,你不要太好说话,由着他要东西!”
在这七嘴八舌中,家人来报:“大姑爷来拜年,要见王爷单独说话。”几个郡主一起把眼睛看着年长的大郡主,大郡主明白自己要说话,冷笑道:“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父亲请不要去,让他这里来,我们问问他!”
霍山王只觉得心中悲凉,女儿大了不再依靠父母,他们归宁的时候,也渐渐敢说话。再加上这事是伍侧妃的……
王爷叹气,她遇上这样事情也足够苦,还提她当年事情做什么。妻妾争宠,当丈夫的能被蒙在十万八千里下,那也足够是傻瓜。
只能说当时喜欢哪一个,偏向着哪一个人。
云娘也对这事情有看法,对霍山王道:“王爷,大姑爷是喜欢长平公主才回来,既然喜欢,不该这样逼迫。和亲公主的嫁妆,全由府中出,我们可以省一些过,下面还有两位郡主,两个小王爷可怎么办?”
对家人道:“让他进来,我来对他说。”
伍侧妃面色灰暗垂头不说话,此时是求人,她只能忍着。舞阳郡主在她旁边坐着,不时飞一眼看项林,遇到项林刻意的笑脸,舞阳郡主就冷笑一下,她的嫁妆,也是分文不出。
余下年长的小王爷们,喝茶剔指甲无事看房顶,也全不说话。世子和霍山王妃交换一个眼色,长平不在这里。
还有没有出嫁的两个郡主,也不在这里。
这求人的时候,伍侧妃怕她乱说话,让她留在房中。
扎那随着家人进来,对这厅上人扫一眼,他面色严峻,这厅上人看他也是面容严肃,大家冷冷碰了一下眼色。扎那对霍山王道:“王爷,是你让我这里来?”
霍山王从沉思中惊醒,儿女们说得全有理,可是眼前不管对错,不能不管长平。他站起身来:“随我来。”
“慢着,”世子阻止父亲,对扎那道:“妹夫,我们有话要先和你说,你同我们说过,再同父亲单独说话。”
扎那静静道:“你说。”
“长平公主是和亲而去,你们没有善待于她。据她自己说,身上还有鞭痕。平时我和四弟去,也亲眼看到她在受苦。她不堪忍受是,逃回来的。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理当接她回去就此无事,再和亲的事情,你自己应该慎重,你哪里来的福气再次和亲?”世子说得大义凛然,引来弟妹们的赞同声。
扎那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纸,扔给世子。世子打开看过,暴跳起来:“岂有此理!”厅上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瞪大眼睛看着。
“这是我今天一早收到的,我本来想单独和王爷说一说。”扎那面色平静:“我是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亲公主杀了我父亲,平时毫无用处,我为护她,和族中长者们早就有争执。这信,是长者们瞒着母亲写来,你看清楚了,要么再和亲一人去,赔上大量嫁妆,要么就开战!”
厅上人全沸腾了:“没有道理!”
“野蛮之人!”
“打就打,怕你们不成!”
霍山王面色惨然,摇一摇头无力再说什么。永惠郡主见世子不再说话,也不服气的她压一压火,还是商议的语气:“可是这嫁妆全由我们按着旧例出,出了这笔钱,王府里就空了。”
大家私人当然有私房,不过谁会愿意为长平出这个钱呢。伍侧妃虽然有私房,出这一笔嫁妆,她也不足够。永惠郡主一半是不想出钱,一半是想帮忙解决事情的心,对扎那道:“公主有了你的孩子,你们族中的长者就半点儿同情心也没有。”
扎那心平气和地道:“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兄弟众多。”
小王爷们一下子闭上嘴,这句话扎到了他们的真病。
扎那对着霍山王行一个礼:“王爷,我知道你为难,我也为难。不过要是没有我,你是不是会为难的多些?”他淡淡道:“你的女儿,是要守丧的。”
永惠郡主张张口,被世子拉了一把后闭上嘴。世子眼角看看父亲霍山王,再看看项林,心中突然惊喜,有了一个主意。
沉默中,霍山王缓缓开口:“今天是过年,只说过年的事情吧。”对扎那道:“你跟我来。”
他们离去后,厅上人毫不顾忌伍侧妃和项林,嗡嗡开始谈起话来:“凭什么要把七妹给他,他理当固辞才对!”
“他是冲着七妹的嫁妆,那是一大笔钱。”
“钱也罢了,和亲的嫁妆中要有各样的匠人,农具铁器样样要有,匆忙备办,哪里能全?”
世子漫不经心地道:“这公中的钱,可不能乱动。真是怪了,说回来就回来,他们那一族人全死了吗?又上人当了。”
慢腾腾站起来,对云娘道:“江侧妃,父亲上了年纪,这事情没有大家的商议,你可不能乱给钱。”
云娘不置可否的一笑,这管钱的权,大多在霍山王妃手上。
世子站直身子,就神情凛然起来,对几个弟弟摆出吩咐的口吻:“过了初五都回军中去吧,这仗只怕又要打了。”他冷笑着双眼朝天:“这是谁带来的?一个不小心,大家全要扯进去。”
说过负手往外去。
“站住!”伍侧妃喝住了他。世子停下来,回身露出一丝难测的笑容:“伍侧妃,你有话说?”伍侧妃竭力不让身子颤抖,目光霜寒扫视着这厅上人,声音好似从喉咙深处挤出:“你们不要忘了,长平要是获罪,你们全在九族之内。”
大郡主怒冲冲而起,一字一句道:“凭什么!你以为,就你们伍家能说得上话?”
“你们要是不帮忙,大家全扯进去!”伍侧妃又慢慢说了一遍。
世子笑了一声:“伍侧妃,要解决这事情很简单,把长平公主捆了送到宫中求罪,大家再跪到宫门口儿求一回情,只怕我们的罪轻些。”
厅上寂静,听着他们斗法。世子声音嘶嘶,轻若毒蛇口中信:“如今京里正用人之际,如今是长平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还肯坐在这里商议,是为着霍山王府这块招牌。我们要是不愿意要王府这块招牌,管它削爵去!”
有如天外沉重飞石,重重压在伍侧妃头上,她跌坐椅上,听世子微仰起面庞道:“你以为这是在给长平出赔罪银子吗?这是在给七妹出嫁妆。你好好想想去,七妹要是嫁妆不足,人家不肯要,这帐只会记在你女儿头上。”
他阴阳怪气最后道:“七妹这笔嫁妆,我们还不愿意出呢。你想吓人,只管在这里吓个够!”
他一抬腿走了。
短暂的平静后,霍山王妃和气地道:“好了,不要吵,现在这事情得理清楚。七郡主要是没有嫁妆,人家要打仗。七郡主要是不嫁,这王府就完了。”
她用这种温和的好似说别人家事的语气来说王府就完了,说得不带半分火气。
二郡主抚着额角:“我糊涂了,咱们是在给公主出赔罪银子,还是在说七妹不要嫁的事?”大家阴沉着脸不说话,这是一件事情。
“你们有气,我知道,说说出出气就丢开吧。这嫁妆,还是要出的。王爷的意思,是公中出的不足够的,伍侧妃出,我算了算,加起来也不足够,你们一人再出一份儿吧。”霍山王妃还是那么和气。
项林虽然不管家,也知道公中可以出这笔钱。如今说不足够,又要把母亲的钱给放上。那母亲晚年该怎么办?
他难免又要看舞阳郡主,舞阳郡主再一次装看不到。白石王有钱,如今大权又半落在易宗泽手上。
易宗泽这个人颇有城府,不过他有一个弱点,就是对自己的姐姐们好。这和项林一样,他不能如母亲的愿,成为世子,不过他疼母亲爱妹妹,也有他的软肋。
“舞阳,我们回房去。”项林主动对舞阳郡主开了口。舞阳郡主虽然不情愿,当着人她向来不愿意表示和项林生分。伪装出笑容道:“好,”和项林走出去。
雪初停,晴空有日头光落下。项林带舞阳郡主走到僻静处,迫不及待停下来,仓促地开口:“你能帮一把,咱们好好做夫妻。”
舞阳郡主凝眸看自己的丈夫,个头儿也是好的,比自己高上一些,夫妻走在一起正般配。面容是清秀的,好似个女孩儿。
这样客气的话语,是舞阳郡主一直想听的,她神色动了动,想到易宗泽的交待:“现在求你,用过就会拆桥。”
郡主冷硬起眼眸:“不,我过我的,你过你的。你从来没有拿我当妻子看,往我头上泼了无数脏水,你妹妹是年纪比我小,不过她也从没有对我好过,我的钱,是我的。”她眼神儿飘飘摇了摇头:“母亲看顾我,我也对她尽媳妇之礼。”
项林痛苦地道:“舞阳,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样?你是个男人,你难道不吃味儿!”小王爷不能再承受,他低低带着酸楚道:“你本是安平王的人,我肯娶你,你还要怎样?”舞阳郡主眼神儿渐冷,她想说什么又咽下去,僵直着身子走回房。对丫头说歇一歇,让她们守着门,自己走到镜台前坐下来。
对镜子照着,镜中人面色苍白,打开面前红漆镶翡翠包铜角的首饰匣子,捧起里面珠玉金宝在手中掬着,舞阳郡主也觉得心中累。
已经嫁了,难道不想和项林好好过。他以前回来,是正眼也不看舞阳郡主,吵架的时候,倒是来得快。
没有吵上几句,要是身边没有人,就要恨恨说上一句:“你和安平王,当我不知道。”舞阳郡主眼神儿幽怨,和项林成亲以前,从没有见过王爷。要是见过王爷,死也要守着,哪个会嫁给你这无权不讨喜的小王爷。
“郡主,我进来了。”房外是贴身丫头在喊。舞阳郡主下意识拭一下双眸,虽然没有泪,也心酸得觉得应该拭一下:“进来。”
翠衣黄裙的丫头进来,舞阳郡主关切地小声问:“王妃怎么说?”丫头悄声道:“王妃说,等小王爷屡屡求郡主,还要在他走投无路最困难的时候,才能许给他。”
“是啊,为他尽心,总要见到效果。”舞阳郡主喃喃说过,又强打笑容问丫头:“王妃身子可好?”
丫头手中送上小盒子一个,抿着嘴儿笑道:“王妃好着呢,我去得巧,正要去威远侯府走亲戚。让我拿这个回来,说是她有身子前常吃的。”
从安平王妃讨主意回来的丫头又出主意:“如今小王爷有烦难,郡主何不对他明说已经是夫妻?”
“哼,他会认吗?”舞阳郡主接过那盒子,倒是喜欢的。想想兄弟易宗泽说的,和安平王妃说的一样。
心里没底气,又想和项林好好过日子的舞阳郡主,在项林三求两求之下,就想和他修好。易宗泽不让舞阳郡主轻易和项林修好,舞阳郡主没主意,就去问真姐儿。
现在得到的,是这样的主意,她有些气馁。女人,大多是心软的。舞阳郡主不无茫然,要是项林再来求自己,要是还不答应,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决绝到终生不能和好。
这位郡主也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亲事,由易宗泽安排,成亲后,有大事小事,也会去安平王府里讨主意。
真姐儿打发走舞阳郡主的丫头,回避在房中的赵赦出来道:“如今不比往年,闲话少说。”真姐儿挑一挑眉头,斟酌出来一句合适的话:“总是交好不是吗?”
赵赦淡淡一笑,手按在真姐儿肩头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看伍家你就明白了。”真姐儿扶住他的手,仰头一笑:“我哪里有表哥那样决断,我就是想着,郡主是因我而进的霍山王府,我总得尽些责任。”
“因为你?”安平王带着取笑低声道:“你有这么大的面子?”真姐儿面颊多出一丝红晕:“原来不是因为我,我一向白多了心。”
夫妻又借机调笑几句,丫头来回轿子已经备好,一起走出来,奉着赵老大人和赵老夫人往威远侯府中去。
赵老夫人兄妹三人,过年都往年纪最长的威远侯府中去。姬夫人也来到,威远侯夫人请她们到房中坐,让回门的姑女乃女乃们陪真姐儿,赵老大人和赵赦和威远侯走开,威远侯夫人对丫头们使个眼色。
赵老夫人和姬夫人好笑:“嫂嫂要说什么机密话?”威远侯夫人对赵老夫人道:“是你们家的风言风语,又起来了。”
“这不稀奇,哪一家没有风言风语。”赵老夫人谈笑自若,说过见威远侯夫人表情一般,这才带上三分认真问道:“是什么话?又说王爷要独霸朝纲的话?”
赵赦为主将以后,人在战场上,京里就能有这样的话出来。赵老夫人觉得自己听得习惯,耳朵快要起茧子。
威远侯夫人很郑重:“不是王爷的,是你和真姐儿的。”赵老夫人脸色变了变:“有人要咒真姐儿?”
“不是,是昨天真姐儿走后,霍山王府的长平公主说真姐儿在家里挨打受气,显哥儿媳妇和她争起来,长平公主说你没有进宫,是在家里生气。说真姐儿坐着轿子进宫,你进宫没有轿子坐,所以你生气知趣不肯进宫。”
赵老夫人和姬夫人一起变了脸色,齐齐道:“胡说!”
“你对真姐儿诸般好,还有人要说她不孝敬你,你不疼爱她,全是装的。西平侯夫人这几年,就没有少说谣言。”威远侯夫人是神色凝重:“我回来对侯爷说,侯爷说正好今天你们来,大家一起商议。今年,是出谣言的时候。”
赵老夫人冷笑:“这些人,自己家里出事,全盼着别人也出事好遮盖他们。真姐儿是我自己挑的,她们也能说出不好来。”
“是为争位置,”威远侯夫人不屑:“霍山王府一件接一件事情出,幸好皇上病重,太子殿下宽厚不追究,不然的话,长平公主算什么!”
这样的一席话听进去,赵老夫人也动了怒。她当即喊自己的人进来:“伍侧妃这两天总是往家里去要见王妃,我本来想着天寒地冻她跑了好几趟明天让她见见,现在不必了,去告诉管家,以后她来,只管回了。”
在威远侯家里一直呆到掌灯后才回,马车回到王府的时候,真姐儿往车外看,见到大红灯笼下面站着伍侧妃,她失神看着马车回来,旁边是管事对她说着话:“天太晚了,侧妃明天再来吧。”
房中闪烁夺目的星星下,真姐儿睡下来。赵赦看她两眼,大睁着双目还在看“星星。”
“起来玩会儿,看你也不睡。”赵赦一手枕在头下,一只手抚着真姐儿肩头。
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下面,真姐儿看得出神。被打断,才闭上眼睛:“这就睡。”她今天晚上没有再撒娇,脑海里全转的是听到的流言蜚语。
“揉揉头发,”真姐儿柔声又喊赵赦,感觉到大手在自己发上轻轻抚模,睡意才渐袭来。有时候想单纯些,世事太逼人。
带着这样的想法,真姐儿把长平公主抛开进入梦乡……。
伍侧妃没有看到马车里坐的是赵老夫人和真姐儿,她等了半天无力被管家又劝,慢慢无助的回来。院子里接近黑灯瞎火,像是长平不在,当值的小丫头也偷懒。随身去的丫头轻轻打起门帘,伍侧妃愣住。
长平坐在房中唯一的蜡烛下面,眼睛瞪着,牙齿咬着,颇为吓人。
“长平,又出什么事?”伍侧妃急急把女儿揽在怀中,可怜她受了这么多的罪,可怜她吃了这么多的苦。
收起恨意,长平若无其事的伏在母亲怀中,静静道:“没什么。”白天她有时而疯颠,时而海活泼,时而又大发狂言,只有这一会儿,才安静得好似松下菟丝花。
双手掬起长平面庞,伍侧妃格外怜惜。对着这青翠眉头看去,她柔声道:“你不要担忧,凡事有母亲。”
“母亲,你不必担忧,我今天去琉璃表姐家里,对她又说了好些话,明天她传得满京都知道,你可以再解解气。”长平公主有着婴儿般的纯净,用自己的手捧起伍侧妃的手,对她百般安慰:“我最会这样出气,耶律夫人欺负我,我最会说她的坏话,让她听到气死,又没有办法说是我说的。”
伍侧妃是雪白保养得柔细的手,和长平的手放在一起,她僵硬地不敢去看,只感受着她手上的粗糙。对着长平的得色,伍侧妃慢声细语劝她:“你不必再去说,以后不许再说。”
项林从窗下悄无声息退开,站在忧愁冷月下。母亲四处奔走,长平则私下落泪。这时候,需要的是一个男人,只有男人才能挑得起来。
应该去求谁?小王爷紧锁眉头,脚步如铅,往世子房中来。窗纸上仿佛见到几个人影交头接耳,丫头回话进去,这人影只剩下一个。
世子道:“请他进来。”
海棠色锦榻上,只坐着世子一个人。他目光流转,放在项林身上,对着项林一眼可以看出来是痛苦的神色挑起眉梢,装着不解地问:“四弟,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
天才交二更,对于公子哥儿来说,不能算晚。
项林面上抽搐一下,这话对他好似鞭子。听世子呵呵笑着:“回去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明天再复明天,这事情不能再拖。项林垂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来:“大哥,以后我听你的,你帮一把。”
永惠郡主和几位小王爷在房中,静静听着。
“长平,也是你妹妹,她吃足了苦头,轮,也应该轮到她过几天顺心的日子。”项林低声下气说着,世子只是冷笑。
吃足了苦头算什么!他打断项林的话,狠狠地道:“你当我,没有吃足苦头!”
项林话渐流利,他神色黯淡:“大哥,你苦尽甘来,长平也该到了吧?”世子冷笑:“苦尽甘来,说得好!”他怔怔忘了生气,直直的眼神盯着项林的衣襟看,仿佛那衣襟上能看出伍侧妃来。
烛火闪了一下,有一枝烛芯儿过长垂到一旁有要灭之势,世子对这烛芯看看,神色木然:“我不会帮人。”
项林嗓音几乎低不可闻:“您要什么?”
一分狰狞先在世子面上闪过,他身上情不自禁地抖动两下,好似打冷战,又好似下决心。阴恻恻的声音重新响起来,世子眼光只直直盯着烛火,淡淡道:“四弟,伍侧妃恨我,我也恨她。以前我睡不安好,现在她睡不安好。”
“大哥,请你看在手足之情上,”说到这里,项林觉得身后冷嗖嗖,他机警地再改口:“父亲兵权已大多给了你,别人再怎么想,也是无用的。”
世子轻描淡写地道:“别人有盼头,才会去想。”他眸子炯炯放在项林身上,用近似咬牙切齿地表情低低道:“你觉得呢?”
这声音很低,这咬牙只是一瞬间,这很低又只有一瞬间的话,把项林重重击中,他大步后退开两步,脚步虚浮,那神色好似见鬼,震惊到差一点儿跌坐在地上。
世子负手近前来,神色淡淡,声音淡淡,对项林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四弟,站稳了。”这只手臂上衣袖绣线斑斓,上面的一条龙首在衣衫上有几分狰狞。
握着项林不得不伸出来的手,世子呢喃道:“四弟,要是你没了这只手,或许别人也就不乱想了。”
项林如遭雷击,一下子嘴张得多大。慢慢收回去时,他垂头低应:“大哥说得是。”
房中偷听的人只听到外面声音渐低,这里面的玄虚没有听清楚时,就听项林木呆呆的声音道:“大哥夜深了,我不打扰你安歇。”
世子是欣然的嗓音:“你也回去早早安歇,天气冷雪地滑,沁碧苑外的假山又有松动,让人去收拾,不知道收拾好了没有。那是你回房的必经之路,你要小心着。”
“多谢大哥关心。”项林身子又一硬,对世子慢慢行个礼,茫然不知所措的往外面走。
他身影一直走出世子这小院,几个小王爷一起出来,他们对世子都有怀疑:“何必告诉他那假山松动?”
那本就是为他设的圈套。雪天地滑,项林年酒吃得大醉而回,突然被压下面,这也是会有的事情。
虽然霍山王和伍侧妃是不能再修好,不过伍云卿新升官,伍云恬新升官,世子心中,最不放心的就是项林。
对着兄弟们全是关切的面庞,世子打着哈哈:“这么冷天他来求我,我一不小心就告诉了他。”面前这几个兄弟们看似全帮着自己,要是自己和项林两败俱伤之时,不知道他们又有什么心思?
北风渐吹渐寒,项林觉得自己为风所逼,来到假山旁。这假山足有一人高,黑黝黝地还长着青苔。这压一下子只怕会死人,项林心中混乱地想着。
他从小就无意于世子,在母亲庇护下觉得日月无尽的悠闲,只想当闲云野鹤,那时候看不起功名。
最近数年,他百般问过自己,还是无意于世子之尊,又只想奉老母护长平,余下来的时候,就只和舞阳郡主生气去了,对这个妻子是样样不满意,一想到她,就觉得无形绿头巾戴在头上。
如今用一条手臂换长平,项林虽然有兄妹情,也还要踌躇。没了手臂,世子是放心了,自己要在这家里多遭遇不少冷眼。
冷眼不可怕,是怕以后不能再奉母亲护长平。虽然不想争世子,项林也明白母亲心底里,还有这样的想法。
伍侧妃一年一年如雪中松柏一样熬着,她心里,是有个盼头。
自己少了一只手臂,如世子所说,有些人,就全无盼头。有些人,要大为喜欢。这以后,就安宁了吗?
这黝黑带积雪的假山下,项林左右为难。雪珠儿打在他面上,不知何时又淅淅下起来。王府中有鞭炮声,或许是家人放,或许是主人放。
烟花在空中闪过,下面走来舞阳郡主。她在房中坐立不安心绪不宁,出来走走散闷,不想看到项林在这里。
舞阳郡主疑惑,他在作什么?
先是在这里叹气叹息,现在怀中又取出一把短剑,在自己手臂上比划一下。舞阳郡主心提得紧紧的,心中电光火石一闪,啊,不好,他要自尽!
见短剑一寸一寸从剑鞘中拔出,舞阳郡主不假思索,放声大喊一声:“住手!”
烟花空中“澎澎”作响,掩饰住舞阳郡主的脚步声,在这震天响声中,项林陡然心生杀机,一跺脚,罢了,就没有手臂,衣食也还周全。
余生看着长平苦,项林觉得比自己苦还要难。
“澎”地一声大响,又是一个烟花现空中,这巨响中,项林短剑最后一寸出鞘,对着自己手上筋脉挑去。
舞阳郡主拼了命地跑来,细弱身子奔得可赛烟花升空之势。两个人身子狠狠撞在一起,猝不及防地项林只觉得手上一阵剧痛,身子被撞飞,直直打在假山上。
假山上摇晃几下,重重摔倒。地面上,起了一阵震动。尘灰没有落尽时,响起舞阳郡主的尖叫声:“啊!……快来人啊!”
这假山尖子,正摔落在舞阳郡主裙边,险险的地离她只有几寸远。
不止的尖叫中,项林虚弱地道:“不要叫了,舞阳,”他轻轻地道:“快来扶我。”
黑乎乎一人多高,有几个厚的假山“砰”地倒下,舞阳郡主什么也听不到,她刚才只为项林自尽,现在只为这偷袭的假山而魂飞天外,拼了命的只是尖叫:“不好了,救命啊!……”
上夜的家人们跑来,世子和永惠跑来,小王爷们跑来,伍侧妃和长平互相搀扶着过来时,见家人正在喊着:“一、二、三,快扶小王爷起来。”
几个灯笼照着项林,他遍身泥泞,衣上有血。旁边有一柄短剑掉在地上,幽幽发着寒光。他手臂上鲜血淋漓,脚上鲜血淋漓,一条腿被假山一角压住,并不是太狠,黑夜里人看不清,见他一角绢裤在假山下,还以为他的人被压在下面。
求伤的人没有伤成,心中迅速有了主意。见世子过来,项林装着自己被假山压着,悄悄儿地把自己的腿往假山和地中间的缝隙里塞了塞。
舞阳郡主也以为被压,大受惊吓之余,还在尖叫。伍侧妃面色苍白,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目旋。
长平是自己的女儿,项林却是自己的盼头。她只觉得心里翻腾着,往后就倒晕了过去。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此没有精神支柱。
“母亲,”长平颤声扶着她交到丫头手中,对着血迹遍身的项林看看,再对着被人安慰、歇斯底里的舞阳郡主看看,长平郡主误会了。
她用足了力气冲到舞阳郡主面前,拉着她就厮打,边打边骂:“你害我哥哥,让你害我哥哥!”舞阳郡主惊魂未定,被长平这样一打,突然明白过来。
那月下对着自己手臂比划的短剑,淡淡地又一次回现在舞阳郡主脑海中。这不是自尽,这是自残!
“你这个祸害精,你怎么不去死,还有脸回来!”舞阳郡主疯了一样,也抓着长平打起来。
只有丫头们上去拉,拉了没有两下,她们也各自相帮着打起来。
永惠郡主嘴唇轻抖着,肩头被世子拍了一下就此不动。
最后赶来的,是霍山王和扎那。他们在房中谈了又谈,听到动静是最后出来的。
“住手!”霍山王气得快要毛发倒竖,远远的喝了一声,却无人理睬于他。
雪花,过滤了这远远的呼声。雪花,静静的下着,不少落在地上项林的血迹上,渐渐要掩盖起来。
一个袅娜人影从小桥上走出,在桥身最高处站定,雪光映照出她家常的一件碧罗色锦衫,贞平郡主抱着手炉,不慌不忙喝了一声:“长平,住手!”
霍山王的喝声,长平没有听到。这一声长平住手是喊的她,长平公主听到了。她常年劳作,手上有力气,拉着舞阳郡主正打得占上风,越打越痛快,越打越觉得自己数年之郁积全数而出时,耳中就听到了这一声。
她愣了一愣,头发就被舞阳郡主揪住,舞阳郡主骂道:“贱人,是你害了你哥哥!”项林一直就在旁边喊住手,没有人理他。此时见到,又痛又急:“舞阳,快住手!”
贞平郡主还是不紧不慢,她站在小桥上,北风拂动她衣衫,颇有神仙之态。这娴雅意态和这里的打闹,形成强烈的对比。
世子仰望着她,永惠仰望着她,随霍山王大跑小跑赶来的云娘,也仿佛不认识她一样只是看着。
“四嫂,你也住手。”贞平郡主喊了一声舞阳,舞阳郡主气喘吁吁把长平推开,这才听到项林喊自己的声音:“过来扶我。”
舞阳郡主扑到项林身边,双手扶起他的手臂,又看他的伤势,痛哭失声:“你,太傻了,为她不值得!”
长平公主愣愣站着,对哥哥看去,见到他用另一只手在拍舞阳郡主的手:“不要再说了。”再对贞平郡主看去,长平公主大怒:“你是谁,喊喝斥我!”
“我是谁?”贞平郡主冷笑一声,双目居高临下斜睨了长平公主,带着讽刺地道:“我是你以后的主母,你这妾侍,还不退下,半夜三更的,除了会闹就是会闹!”
她眼角漫不经心地,往扎那身上扫了一眼。扎那站在雪中,目不转睛看着这个人。
白天吃年饭,郡主为避嫌并没有见到,此时见到,见一个身量儿还没有长开的小姑娘,安静平和地站在那里。小桥、梅花,从她身后衬托着,好似汉人的画儿。
“你也配!”长平浑身哆嗦着,破口大骂:“你这贱人,你是妾侍,你才是的!”贞平郡主对她冷笑一下,再对这里众人看一眼,不再辩解,慢慢转身要走。
长平心中恨意勃发,狂喊着:“我恨你,我要杀了你!”她扑上去两步,就被丫头们拦下来。
有如闪电,贞平郡主迅速转过身,清澈无波的眸子在长平身上扫过,眸子里,全是寒光。
她不住冷笑:“你恨!你恨就可以乱闹乱打!”
静静雪中,贞平郡主的声音人人听得清楚,她心平气和:“谁不恨!”只有你一个人恨!
贞平郡主吩咐长平公主的丫头:“看好了她,她想折腾掉孩子,这可不行。公主,趁着你明旨还没有下,你好好再当几天公主吧。你肚子里的孩子以后是我的,不容你胡闹!”
教训过,贞平郡主不看众人,少女没有长开的身量儿款款转身,扶着自己的丫头,走下小桥行过梅花,摇曳去了。
“啊啊!贱人……”雪地里只有长平的谩骂声。别的人,全呆在当地。贞平今年才十四岁,贞平往日不吭不哈,今天他们全见识到了。
扎那皱眉对长平走过去,她说得对。谁不恨呢!每个人都有不平事,不代表着每个人可以任性作为。
人人都想任性,只是这自然规律不允许。
问问霍山王,他恨不恨?问问世子,他恨不恨?
来到长平身边,扎那抓住她乱舞乱打的手,冷静地道:“回你房里去,你有孩子要好好休息。”长平狂乱的目光看着他,再一一扫视过这里站着的所有人。
这目光如钉如淬毒的刀子,刮得人人面上一寒。只有舞阳郡主毫不示弱地站直身子,冷冷的回视她:“你自己的事自己担着就行了,灾难到你身上止住,不要带到这家里来,我和你哥哥,担不起!”
“舞阳,扶我回房。”项林在这里等担架,他腿上受了伤,舞阳郡主也不肯让人这样搬动他,怕他骨头再不好接。
等的这一会儿,就听到长平公主心里恨,贞平郡主心里恨!
管家大跑小跑回来,身后是几个人抬着春凳:“来了来了,”把项林扶上春凳,舞阳郡主又催促:“医生怎么还没有来?”见项林对着长平还要说什么,舞阳郡主板起脸:“回房去,哪里还有这么多的废话。”
长平傻乎乎的看着项林回房,心中混乱一片。她是个孩子没有长大时就远嫁,诸事不懂备受欺凌。
喜欢时就笑,不开心时就哭,心中怀恨不是一天,常对着碧草悠悠,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个倒霉人。
今天这恨被贞平郡主打下去,长平茫然问扎那:“你对我说,让她为妾,你还记得?”扎那温和又镇静地道:“现在不一样了,长平,你让她一让。”
“啊……不!”长平又要发疯,她死死拧着扎那手臂上一块肉,狂问道:“你说话不算话!”扎那没有理会手上的刺痛,他甚至还有微笑看着长平。
原以为霍山王府的女儿全这样,今天见到一个不一样的。扎那能做的,只是尽心安慰长平:“你让她一让,我对你,还像以前。”
世子扯动嘴角,轻轻碰碰永惠,夫妻悄悄走开。小王爷们,也悄悄走开。霍山王站在雪地里,只有云娘陪着他。
两个人发上肩上渐被雪染,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舞阳郡主回去,让人拿药酒,取热水来。医生赶到为项林检查:“手臂上伤虽然见骨,却不妨事。腿上碰了一下,调养就会好。”
让医生包扎,舞阳郡主来到伍侧妃房外,丫头回话:“侧妃才醒来,正在用药酒。”舞阳郡主抬手一个巴掌重重打在她面上,用力挥起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喝斥声才出来:“多嘴的奴才!”
大步冲冲进来,对着伍侧妃怒目而视:“母亲,女儿是你的,儿子就不是你的!”伍侧妃人虚弱,精神还强悍,左右注视服侍的人出去,招手让舞阳郡主上前,殷切地道:“你有了没有?”
儿子媳妇外面私会,已经有两次。
“还没有,”舞阳郡主气势松下来,心中百味杂陈。伍侧妃对她勉强一笑:“你会生个男孩子,我让人为你算过,你有宜男相。”
婆媳两个人默默无言对看过,伍侧妃声音嘶哑:“我明白,林儿才是最重要的。”舞阳郡主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也说了一句:“每一次她要害人,就害到她自己。刚才在外面,妻妾已经分明,母亲,不必再争了!”
“我知道了,”伍侧妃闭上眼睛:“去照顾林儿吧,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轻轻的脚步声离去,有小小冷风吹进来,是门帘子打起闪进风来。这风不见时,伍侧妃睁开眼睛。
她握在袖子的手伸出,手中握着一个锦囊。这里面是什么,不得而知,不过伍侧妃紧紧攥了一下,失神地抛下来。
妻妾已经分明,这里面的东西用不上了。她低垂的眉头疏淡着,要让贞平郡主为妾,手段可是多得很。
现在,用不上了。不管这里面是什么,全用不上了。不是来不及让贞平郡主怪病、失贞、中毒……而是项林最重要,他不能有一点儿闪失。
窗纸上,映出伍侧妃寂寥的身影,她心中明白,长平虽然是心头肉,和项林比起来,还是要退后。
雪珠子变雪花,同样飘舞在昭狱院子里。一弯冷月极淡地在雪夜中,映出一个小小木窗前商少阳的面容。
商王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到了这里?没有提审,也没有刑讯,白天见到官员们进出,让商少阳悟出这是昭狱。
要是大狱,外面只会见到犯人,哪有这么多的官员进出。
对着雪花一直看到天亮,又看到天黑。算算日子,今天是初三。“咣当”几声木门声响,狱卒来送早饭,烂煮白粥,还有几个包子。
对着眼睛熬得通红的商少阳,狱卒只是嘻笑,把饭给商少阳递进去就走。
“我要见安平王。”
狱卒愣了一下停住,但没有回身。
商少阳坚定地再说一遍:“我要见安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