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旭是在第二天正午时分悠悠转醒。彼时我正在隔壁病房补觉,听到他醒来的消息头也未梳脸也未洗就跌跌撞撞地跑去,双手扒在玻璃窗上,和他两两相望。
他冲我点头,虚弱地一笑,然后就又闭上了眼睛嚅。
再次醒来是在晚上。护士给他量过了体温血压后,才推他回普通病房。路上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我在这里。”我一遍又一遍重复,“我在这里。”
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了。季旭,你知道吗?我心心念念渴望的自由,在近到能触手可及的那一刻,忽然变成了一地废墟。
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他能懂,这个男人,他什么都明白。他的眼睛只要望着你,超过三秒钟,你就觉得那墨黑的光能够刺穿你的心,一直看到深处。
我忽然庆幸这一生能遇到他,我忽然明白,不是每个女人都能遇到这样一个男人,他对你的了解甚至胜过你自己。
紧.
这次手术之后,季旭的状态越来越差。醒着的时间更少,昏迷的时间增多。我思量很久,终于挑了一天他还有力气读书的日子告诉他季琳胎盘异位的事情,他听后陷入深深的沉思,似乎有犹豫,又似乎在挣扎。
这样的反应令我感到意外,印象中,他对自己这个妹妹是呵护备至,堪称宠溺。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本以为他会激动得跳起来,二话不说就去着手寻找办法,就是因为想到这一层,我才迟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却没想到我的担心完全多余,他比我更懂得如何控制情绪。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才开口叫我去把范医生找来。这是他们俩的谈话中,我为数不多真真正正在场的一次,却听得我心惊肉跳。
范医生听到这消息的反应和季旭如出一辙,与季旭不同的是,他的沉默中,更添了一丝愤怒和不屑。
这个好好医生一直是以温柔和煦著称,就连那日我在他办公室大闹一场,也没见他皱过眉。起初我以为他是讨厌季琳,后来才明白,原来这件事的关键在于季夫人。
十年前季旭的前妻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大半是听了这个美艳妇人的温柔蜜语,后来也是季夫人在外面找了房子,替她编借口,帮她瞒过季旭。在外人看来这是好心帮忙,只有季旭自己心里清楚,以他和季夫人的关系,这个命题绝对不可能成立。前妻死后两年他找到了当时主刀的范医生,方才得知事情全部的真相。然而人死不可复生,一切都太迟。更何况季夫人此举名正言顺,没有丝毫破绽。
我一直只觉得季夫人看我的眼神不善,万万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历史。她现在已经得到了季天重的心,还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午夜梦回,竟还是放心不下。生怕季旭生出一个儿子抢走巨大家产,再反过来对付她们母女。城府之深,令人惊惧。
知道了这一层再回过来看待季琳这件事,就能发觉事情并不像表面上听到的那样简单。正如范医生对季旭分析时所说,“季琳胎盘异位是真,殷灵素走投无路是假。她在季天重身边那么多年,要托关系找几个医生绝对不是难事。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你,无非两个原因。成功了,季琳顺利生下外孙,她找过你的事情绝口不提;失败了,责任都是你的,无疑是在你们父子的关系上再插一把刀,彻底断了你的后路。不管是哪种结果,她都赚,真可怕,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竟然还能保持冷静,不着痕迹地在背后捅你一刀。”
我默默地听着,自责地抬不起头。说到底,是我自作主张地接下了这件事。现在想想,季夫人当时说一直联系不到季旭,恐怕正是季旭故意不理会她。他们两人相识已久,表面平静,暗地里却风波迭起。想到我第一次去季家时,两人相敬如宾的对话中,不知是隐藏了多少的情绪。
季旭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我看向他,他却冲我安然地笑了笑,对范医生道,“你别那么严肃,一个医生搞得像阴谋家似的。我本来就不打算跟她争什么,她要算计就随她去,老头子那边,若真是那样了,我也没办法。他多恨我点,到时候也就少伤心。倒是怎么把季琳这事给解决了,才是正题,你有几成把握?”
“要看具体异位的情况。”范医生叹了口气,“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这种手术,这十年一直是在研究你的病症,也只限于看资料数据,手早就生了。不过我当年的师傅应该还在,他前几年调到中央去,现在不知还联不联系得到。”
“总之,拜托你。我现在能麻烦的人已经不多,医院这边也只剩你一个知道我的底。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讲你也清楚。”
“我明白。”范医生点了点头,“你什么都别多想,先养好身体。毕竟……现在身边有人牵挂,不比从前。过了这件事,你欠季家的债,也算都还清了。”.
房间里一时格外安静,季旭没再说话,范医生也就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头看向我,指了指门外,“杜琪,你那个外国朋友来了,在门外等了半天,说是看见你在忙,没敢进来打扰。”
这段日子Nicolas每天都会来,带些heartbeat里刚做出的点心,也不多话,常常是交给我就走。对我和季旭的事情,他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那天又让他撞上沈皓安,也不知他对我是困惑多一点,还是喜欢多一点。我支支吾吾应了一声,季旭却发了话赶我走,“去和他玩玩吧,我也累了,想睡会。”
我诧异地看向他,他却已闭了眼,像是真的睡着了。可是哪会有那么快?我定定地站了一会,见他是真的不想再理我,只好拿起手包向外走,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窸窣声音,他轻轻叫我的名字,“杜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