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非常虚弱,经不起长时间打扰。看着他在各种机器的包围下艰难地睁开双眼的样子,我只能用尽全力去忍住情绪的流露,尽量快速准确地告诉他季琳已经顺利生出一个健康的男孩。
他全身都动不得,睫毛用力地颤了颤,在呼吸器里的嘴唇微微阖动。
我凑过去屏住呼吸,仔细地听。
那些破碎的字母,断断续续,连不成一段有意义的句子。我急促地摇头,声音带着哭腔,“说什么,你说什么?”
而后又立即道,“不,别说了,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等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嚅”
我朝外面走,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他原本涣散的目光此时已聚焦在我身上,眼中光芒温柔而深邃。
我心中一痛,转过身,逃也似地冲出去。
待走出门,才忍不住深深地喘息,一颗悬在高空的心,终于落回了地面紧.
季琳顺利生产后,被移入主楼病房看护。走的那天我在三楼天桥处撞到她,她惊讶地从病床上坐起来,询问我怎么还在医院里。
我只好半真半假地笑说是来看她,因此又与她闲谈了一阵,再回来时,发现空旷的走廊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他们看到我,从黑色大衣里怀中掏出一张证件,递过来。
警察。
“请问你是季旭的家属或朋友吗?”其中一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拿了身份证给他,“我叫杜琪。”
他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我,确认无误,交还到我手中。
“我们怀疑他涉嫌行贿、走私、不正当交易等多项罪名,需依法进行拘留调查,请你配合。”
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只怔怔地看着他,他叫我一声,见我不理,暗暗向身旁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余光略过,见得那人点点头,手放至腰间,那里的衣料微微鼓起,猛然间我意识到那是什么,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枪,这两个人竟然带着枪,那么楼下还有多少人?
“杜琪?”他生硬地喊着我的名字。
“是……我知道了,”我勉力压住心神,“不好意思两位,季旭现在昏迷不醒,我想你们不太可能立即就把他带走。这样好不好,你们跟我去见一下他的主治医生范宣,关于季旭的病情,他会给你们一个权威的解释。”
两人互相看了下对方,短暂的眼神交流后,似乎同意了我的提议,一直发言的那一个点点头对我说,“那麻烦你带路。”
然而我注意到,另一人的手却并没有从腰间放下来.
范医生比我的反应要镇定许多,他看到他们的证件,还十分平静地问了一句,“你们的头儿是赵汝权?”
两人神色讶异,却没答话,只问,“季旭的病情如何?”
范医生让他们进到屋内,拿病历单给他们看。我站在门口,见这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转身出来匆匆下了楼,另一个神色严肃地问范医生话。不一会,又一个年纪稍大些的魁梧男人从走廊尽头走来,他的右脸颊上有道深深的疤,在腮帮子的位置,看起来很不面善。
之前留在屋里的那个警察看到他,立刻上前低声汇报,而后,和之前那人一样匆匆离去。
他只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只一眼,我便觉得他来者不善。
范医生迎他进去,态度恭敬了许多,我本想凑近去听,他却随手关上了门,砰的一声,差点拍在我的鼻子上。
这人若不出意外,恐怕就是之前范医生口中的赵汝权,只是,他为什么面藏怒气?照这个情况看,他应与范医生是旧识,恐怕与季旭也关系匪浅,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指控还有的商量?
我的脑子里面乱成一团,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我的法律知识不多,可听着那几个并不算陌生的罪名,也总知道这次是出了大事。
赵汝权并没有在里面耽误多久,但出来时,怒气似乎更盛了,摔门的力道大得几乎能把天花板上的墙皮都震下。我呆呆地看着他走出来,蓦地,又停下,对里面的范医生举起手指,“三天,我给你三天,这三天里,我会派人在这边守着,三天之后,如果他起不来,就算是背也要把他背走。”
他重重地踩着皮鞋离去。
我看向范医生,他靠在门边,神色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
“怎么办?我看到这些人都带着枪。”我急促地说,抓一个人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吗?更何况季旭早已没了行动力,比一个普通人还不如。
范医生看了看我,忽然轻轻笑出来,那笑容令我觉得无比的陌生,充满怜悯和不屑,我简直不敢想象他有一天会露出如此令人厌恶的笑容。
他说,“杜琪,我真不懂季旭为什么会看上你,你简直——蠢得可以。”
他也许早就想说这句话,也许之前对我的温暖和煦都不过是因为季旭的嘱托,又或者是想剖解这段感情的好奇。待到如今,季旭大势已去,他自己也随之陷入危境,再没心思戴着面具做人。
我的手指颤动,下意识就想要一巴掌扇过去,然而几秒钟过去,我竟然什么都没有做,我竟然,不知从身体里的什么地方,一点一点压下了这股蹿动的气流,我竟然低声下气地说道,“你说的对,我什么都不懂。请你,麻烦你,告诉我,我真的很担心。”
他看着我,半晌,才又“呵”地一声笑,只是这次,没有之前听起来那样刺耳。
“季旭既然什么都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淌这混水。我不会对你讲什么,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不妨在一旁听着看着,别发出声音,免得让人心烦。”
他说完就转身回了屋,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垂眉讽刺地弯了弯唇,还是迈着步子跟了进去。
没有季旭,我什么都不是。
到这一刻,我终于清清楚楚地明白.
范医生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基本上一直是在电脑前查资料。临近傍晚的时候他打了个电话,寥寥数句便挂掉,听不出具体内容。
再晚一些的时候,终于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敲响了房门。
纪白茹。
她带着些许的酒气冲进房间,想来是刚从应酬赶回来。模样变化不大,只是一双精明的眼睛此时却失了神采,昏沉沉的一片暗。
我见到她便站起身,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转向范医生,惊讶地问,“怎么会这样?”
“对方是个狠角色。”范医生简单地说,拉过椅子让白茹先落座,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她手上有季旭的很多罪证,绝对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情,想必是准备了很久。你记不记得一个叫李明先的记者?刚才我查了一下报社的资料,发现这个记者从进报社以来就没做过什么实际的采访,他的名头是虚的,经历什么的也都是伪造的。”
白茹“啊”了一声,目光不经意地瞥向我这边,我此时已是面如死灰。
李明先……那个李记者?那个口舌如簧信誓旦旦的李记者!我做了什么?老天,我到底做了什么?
范医生淡淡地望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反应没什么惊讶,他顿了顿,便继续道,“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不只是记者,季旭常去饭店的服务员、他公寓小区大门的管理员,等等等等,这些都是获取信息的来源。这些布置,都要耗费巨大的时间,没个三五年是完不成的。能做到这些的人,除了要拥有充足的金钱和人脉,还要拥有大量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活动空间。同时还要非常了解季旭的动向。”
“我说到这里,你应该可以猜到是谁了吧。”
“殷灵素。”纪白茹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我浑身一凉,眼前晃过季夫人那天诡异冷笑的侧脸。那日……也是在见过她之后,季旭才一下子昏迷不醒。一切,一切都串上了线。
“可是。”白茹在我身边轻轻地道,“可是这些季旭不是也知道吗?他没有跟我讲过,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秘密调查你刚才说的这些人名,也做了应对。他那样的人,不可能无知无觉地就被一个女人摆了一道。”
我愣愣地听着,待到白茹话音落下,才忍不住一字一顿地开口,“对不起,是我。”我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是我,是我把资料偷给了李明先,是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偷资料的事,季旭早就知道了。”范医生冷冰冰地打断我,“要么别哭,要么出去,你真的很烦。”
屋内一阵寂静,只剩我减弱的抽泣,我咬住唇,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不再作声。
“我想他是有意的。”范医生的声音再度响起,“之前我查了出入境资料,显示殷灵素已经飞往美国。她估计是算好,一旦事情得手就立刻消失,不过这样一来,她和季家就再没了关系,一旦遇到什么不测,”说到这一句,他神秘地笑了笑,又继续道,“也是她自找的。季家人只当是被她骗了,虽然心痛,过几年也就忘掉,和刚出世的孙子比起来,这种被背叛的伤痛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倏然抬起头,他的话令我想起一种毛骨悚然的可能性,我不敢相信,我简直不能让自己去相信。
“所以我猜,季旭大概是想用这种办法,报之前小嫣的仇,和她同归于尽。”范医生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