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晚,龙耀矾拖着一身疲惫,朝自己的院落走去。
这几日来,他都忙于重建的修缮工作,尤其是机关的部份,因为是绝对的机密,所以不假他人之手,在设置方面全由他一手包办。
真够累人的!
那只忘恩负义的混帐花妖,毁了他多年的心血不说,还拐跑了他重要的得力助手兼兄弟,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焦头烂额的忙乱,真是可恨!
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蓦然驻足,他撇首朝另一方望去。
似乎已经有段时日没见到面了……
除了她刚清醒、意识还不甚清楚的那几日,他曾稍微陪在身旁外,最近则是忙碌到无从探视,顶多是从小红的每日报告中得知她的近况。
他会不会太过忽略她了?虽然曾向她简单解释过几句,但就这样将她一人丢在那人生地不熟的角落里……
不要丢下我……
回荡在心底的那声无助低泣,勾起了他淡淡的罪恶感。
……不知道她睡了没?
思及此,双脚不由自主地转了个方向,缓步朝若冰所暂居的清风院走去。
夜深入静,令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直到那已然熄灯的窗棂映入眼中,这才惋惜地止住步伐。
想来也是,都已经这个时辰了,她怎么可能还醒着呢?
改明儿再找个时候过来吧。
略微一叹,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眼角扫过的影像令他倏然止步——
在明月的照映下,一抹单薄身影坐在门廊前,表情寂寥地仰望着夜空,彷佛被人遗弃了般……
“怎么还不睡?在想什么?”待他回过神来后,这才发现已经走向毫无所觉的她了。
闻声,若冰徐然转首望向来者,随即错愕地眨眨眼。
“是你……”
龙耀矾挑了挑眉。见到他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怎么,你在等谁吗?”
“不、不是,”她腼腆一笑。“只是几天没看见你,突然有股好久不见的感觉……”
朦胧的月光下,那抹不带心机的纯洁笑容,令他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龙耀矾连忙别过眼,掩饰地咳了声。
“事情大致上已经告个段落,接下来应该就比较空闲了。”他随口道。
“那么,之后就能每天见到你了吗?”
她那满怀期待的目光,令他心底某处似乎产生了隐隐浮动。
“见我做什么?”他一如往常地和她攀谈,故意漠视那股没来由的异样感。“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想同我抱怨吗?”
“不合意啊……”她歪首思索。“是有那么一个。”
“喔,说来听听。”他半倚着廊柱,似笑非笑地睇着她。
“为什么我哪里都不能去?这样很无聊啊。”
基本上,她能够自由活动的范围就只限于这个院落,要想踏出界线,就必须由小红带路,但小红能带她闲逛的范围也有所限制,除此之外,她哪里都去不了。
听见她那直率的抱怨,龙耀矾顿感哭笑不得。
“这里本来就不是能够让人闲逛的地方啊。”双龙堂可是情报机密重地,怎能任人游荡闲晃?
“既然这里不能闲逛,那能出去吗?”她退而求其次。“只要有小红陪着就没问题了吧。”
“不行。”他直截了当地驳回。“小红从没离开过双龙堂,她不认得外面的路的。”
“她没离开过?”若冰不禁感到讶异。
“怎么?难不成你想离开吗?”这认知,令他蓦然心生不悦。“待在这里不好吗?”
他的回答令若冰不由得气闷地鼓起双颊。
“你能够整天待在这种沉闷的地方还不会感到无趣,真是厉害啊。”这根本就是禁锢的生活嘛!
“好说好说,比起你原先待的那座连景色都显得死气沉沉的山巅,我倒觉得这儿要好得多了。”他反唇相讥。
闻言,若冰不禁又露出惆怅的表情。
“怎么了?”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她抬头望向他,眼底有着迷惘。
“以前的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连日来的米虫生活,令她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整天除了吃吃喝喝睡睡外,什么也无法做。
她以前到底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还有,你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对此,她一直感到十分疑惑。
龙耀矾神色复杂地盯着她。
“在你仅存的记忆中,我又是个怎样的人呢?”他不答反问。
“你?”没料想过他会有此一问,若冰不由得一怔。
对她来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大概就是……温暖、强悍,就像熊一样……”好不容易挖尽心思想出来的厌想,却因看见他又为那个熊字而沉下脸,令她甚感委屈地垂首。“是你自己要问的。”
“……你真的很喜欢把我跟熊扯上边。”他略感无奈,不过表情倒是没有之前那么难看了。
“像熊不好吗?为什么你会那么讨厌熊呢?”她对此一直有着满月复疑问。“难不成是因为曾经惨败在熊的脚掌下,所以才会对熊这么恨得牙痒痒的?”
“也许吧。”他淡然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就因为这种理由?”她笑道:“那跟小孩子闹别扭没两样嘛!”
“是啊。”他移步到她身旁坐下。“虽然只是一个蠢到不行的理由,却还是让我一直不断在意那象征愚蠢的一面,甚至忽略了其它的部份……”
“嗯?”若冰听得一头雾水,他们俩现在谈的是同一件事吗?
看着她那一脸茫然,令龙耀矾忍不住笑着伸手轻抚她的头。
“唔……”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浑身僵住,不敢妄动。
“你其实出乎意料的坚强呢。”
“咦?”她愣了下,纳闷道:“什么意思?”现在又扯哪去了?
“虽然每次见到你,都是你独自一人无助的在哭泣,却不曾见你因为挫折而放弃一切,或是认命低头呢。”
她散发出的那股无助孤寂,是他无法对其置之不理的原因;然而其中所透露出的坚韧毅力,却又令他更加无法移开双眼。
本以为是一棵随风生长、任由命运摆布的路边野花,近看之下,却赫然发现是株坚毅的蔷薇,纵然还只是含苞待放的姿态,却不禁教人对它未来盛开的模样感到期待……
“我、我又没哭,你乱讲!”她面色微红地移开视线,就是不敢看向他。
他的话,令她心头莫名一悸,顿感无所适从。
“你应该从小红那里得知了这里以前发生过的事了吧?”
“呃?嗯……”她略微心虚地点头。这果然不是她该知道的机密吧。
“你听完之后的感想呢?”他问。
“咦?”感想?她愣了愣,随即坦言道:“那个,我不认为你会是那么脆弱的人……”
他可是无所不能的大熊男啊!至少在她的印象中是如此。
“不认为吗?大概也只有你会那么想吧。”龙耀矾自嘲地笑道。
“这、可是……”她就是觉得他的形象和脆弱搭不上嘛。
他轻声叹息,抬头仰望夜空,顿时陷入回忆。
“在那段如履薄冰的日子里,因为暗地里存在多所冲击,容易动摇人心,就连原有的信念都会变得摇摆不定……”
那时他毅然的强出头,虽然暂缓了双龙堂的瓦解之势,但在前任堂主正式交权给他之后,不但没能顺利稳定众心,反倒还加速了分崩离析。若不是隼卫和孙独行在旁帮忙撑着,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大概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小生长的地方化为一片残垣焦土吧。
“双龙?听听这名字取得多威风,结果当家的根本不是什么撼天动地的巨龙,而是一头痴肥的熊啊!”
越是不经意的言语,伤人越深。
他的能力不断遭人轻视鄙夷,甚至有人借此拿他大做文章,一再强调他除了块头大之外,不过就是个空心草包,狠狠地打击他的自信。
他无从反驳,因为他明白自己确实是多所欠缺,但夸下的海口不能收回,只能尽力拼死去做。
最后,他虽然成功地挽救了双龙堂的危机,但那段恶意的讥讽,却彷佛一根刺般深深扎入他的心中,难以拔除。
无法拔除的刺,是他对自身能力的怀疑,于是,在大局抵定之后,使他倏然萌生了让位的决心。
他的责任已尽,之后就该由其他更为出色的能人来坐镇,继续领导双龙堂前进才是……
“我、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完全没有!”若冰霎时脸色大变地拼命否认。“而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
“我知道。”看着她慌张失措的模样,令龙耀矾忍不住笑出声,轻拍她的肩膀安慰。“虽说男人该表现的是能力而非皮相,根本不需太过在意外表,但那些恶意的奚落,还是给了我不可言喻的沉重打击。”
从那时候开始,“熊”这个字就成了他的爆雷,所有人都尽可能避免在他面前提起,直到现在。
一直以来,他彷佛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给紧紧缚住般,一直处在自我怀疑的阴影中动弹不得,直到她的那句无心之语,提醒了他还有从另一个角度看待一切的可能性,让他不自觉地在刹那间解开了束缚……
温暖而强悍……是吗?
之前她那一声声“大熊男”是那么的刺耳,现在想来却有了不同的感受……
“唔……”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但看见他蓦然展露出的自信笑容,令若冰也不禁跟着感染了其中的喜悦。
毫无阴霾的笑容……这样的他,感觉相当耀眼呢……
念头一起,她顿感双颊发热,连忙垂首移开视线。
真糟糕,她竟然看呆了!
“你说,想出去看看是吗?”
“咦?嗯。”
若冰略带疑惑地点头。不是说小红没办法陪她吗?
“后天城内有庙会庆典,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逛逛,你觉得如何?”他提议道。
“真的?”闻言,她顿时忘了所有顾忌,兴奋地抓住他的手,双眸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说好了喔!”
“嗯。”看着她毫无戒心的举动,令他不自觉地温柔笑应,弃守地任由心底的那股暖流汩汩泌出。
这感觉,其实……也不算太糟……
蒙胧的月光下,两人在谈笑间逐渐萌生出淡淡的情愫。
“堂主这两日心情似乎不错?”隼卫不禁好奇道。
“嗯?有吗?”龙耀矾模不着头绪地回以满脸疑惑。“怎么说?”
“根据属下耳闻到的最新消息——您似乎已经对『熊』这个字不会感到介意了?”
龙耀矾顿时面色一僵。
“我该介意吗? ”他咬牙问。
“如果堂主指的是属下提问的内容,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毕竟这事是所有人都乐观其成的,另,如果堂主指的是属下提问的态度,那……就看堂主如何断定了。”隼卫不甚在意地应道。
“乐观其成啊……”龙耀矾不由得哼了哼。“原来我在你们的心目中竟真是那般脆弱不堪啊。”
“难道不是?”隼卫反问。
“你不认为那样叫做『保护过度』吗?”龙耀矾忍不住低叹。“这双龙堂究竟是怎么撑到今日这等局面的,真是教人难以想象啊。”
本该身为支柱的主子,却因为自己的没用,而在不自觉间让手下们不着痕迹地层层维护着……这样的组织型态,还能将其逐日壮大而不垮,也算是奇迹了吧。
闻言,隼卫不由得诚挚道:“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有个能干而可靠的主子啊。”
书房内顿时静谧无声,只有龙耀矾脸上隐隐浮现出一抹可疑的赧红。
“……闭嘴!”
“难得这回您没拿堂主之位来逼迫属下呢!”隼卫甚感欣慰地笑道。“为什么呢?”
龙耀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是故意的吗?”
“嗯,我是故意的。”隼卫大方承认。“毕竟,这就表示往后不必再担心某人会不负责任地将一切丢下、自顾自地远走高飞啊。”他总算可以放心了。
阴影,或多或少都残留在每个人的心中。
他明白自己不是能够掌控大局的料,所以心甘情愿退居辅佐之位。
但,他所认定的主子,只有他,只能是在那最令众人绝望的黑暗中,毅然代所有人扛起一切的他。
他的存在,是众人脆弱心灵之柱中的那块基石,一旦失去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在知道他萌生退意的那一刻起,自己只能不顾一切地强行以责任将他束缚在那个位置上,不让他有任何离去的可能性。
双龙堂的堂主,只能是他。
见状,龙耀矾无奈地长叹口气。
“所以我说,这全是你多心了。”
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是真正的坚强,他们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一群互相取暖的同伴啊。
“嗯,我知道。”隼卫淡笑道。
“话说回来,我之前交代的事,进行得如何了?”半敛的眸光中闪烁着耐人寻味的计量。
“差不多了,不过对方也开始起疑了,也许近期之内会有所行动……”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轻敲声。
“报告堂主,白然庄的庄主求见。”
龙耀矾眉头微挑,唇角别具深意地邪佞勾起。
还真是说人人到呢!
“知道了,待会儿就过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