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世欢不再推辞:“是。”
两人在院落里的花丛边、月影下,摆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美酒,对月斟酌,畅谈国事政事,相谈甚欢。
本来,在这孤寂的夜色和月色中,和她对酌的,应该是“独孤思难”才对,但没想到,两人竟然会反目成仇,成为势不两立的仇敌——独孤九劫唇间泛出一阵苦涩,一仰头,又把一大盅酒给灌了下去。
独孤世欢道:“皇上,您有伤在身,切勿过度饮酒……”
独孤九劫大笑:“无妨,人活于世,最美妙的死法不过三种,或轰轰烈烈地战死于沙场,或***蚀骨地死于牡丹花下,或酣畅痛快地醉死于美酒池中,我若能死于三种之一,也算好死一场了!”
独孤世欢道:“皇上,您正值壮年,说这话也太早了……”
独孤九劫睁着朦胧的眼睛,道:“我若是死了,你便能继承这帝位了……”
独孤世欢赶紧起身下跪:“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只想征战四方,建功立业,绝无此意……”
独孤九劫摆摆手:“起来罢,帝王是不能给任何人下跪的!”
独孤世欢小心地道:“皇上,您是帝,我是臣,臣以帝为天……”
独孤九劫道:有一句话叫‘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同样,不想称帝的帝王也绝不是有作为的帝王,你绝不可放弃你的野心和雄心,要成为能接手我打下来的江山的帝王……”
皇上,到底怎么了?似乎有些奇怪?独孤世欢观察着她,不敢随便说话。
说着说着,独孤九劫似乎有些醉了,声音越来越含糊,连独孤世欢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又过了半晌后,独孤世欢左右看看,终于将憋了很久的问题提出来:“皇上,您可有难儿的消息……”
战事繁忙,他不敢轻易在看起来心情不好的独孤九劫面前提及儿女情长的事情,但现在独孤九劫有些醉了,应该不会动怒!就算惹她不悦,醒后也就忘了!
独孤九劫看向他,含糊地道:“什、什么难儿……”
难道皇上忘记难儿了么?独孤世欢有几分焦急,道:“就是您最疼爱的难儿公主!失踪这么多年,我只要想到她不知在哪里受苦,就担心得慌……”
咚,他的头上挨了一记——独孤九劫站起来,操起眼前的酒杯砸向他,恼怒地道:“独孤思难已经死了!你这辈子都休要在我面前提起她!”
难儿死了?独孤世欢顾不得额上的疼痛和她的怒气,也站起来,焦躁地道:“难儿怎么可能会死呢!皇上,您的消息可确切……”
砰——独孤九劫重重地拍案,厉声道:“我说她死了她就是死了!不要再过问她的任何事!她和所有有关她的一切,已经全都不存于这个世上!”
独孤世欢激动地道:“皇上,您说的可是真的?您说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您可见过她的尸……尸首?她是如何死的?死在哪儿?是谁害死她的……”
独孤九劫阴森森地狞笑起来:“是孤亲手杀掉她的!而且不留尸首!”
“啊——”独孤世欢惊喘,捂着胸口,踉跄地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皇上,您是在吓我的罢?这怎、怎么可能……”
独孤九劫冷笑:“怎么不可能?孤不知杀过多少千多少万的人,杀掉区区一个捡来的贱民,又有什么不可能!”
独孤世欢眉间现出痛苦之色:“皇上,您将难儿当成亲生女儿一般,这么疼爱她,怎、怎么会杀掉她……”
“亲生女儿?”独孤九劫一脸煞气,“孤的前世今生,都没有这种东西!她不过区区一个宠物,讨我欢心时我便宠着她,不讨我欢心时我便杀掉她……”
她今晚的态度……果真有些不正常!独孤世欢逼自己冷静下来,问:“难儿做了什么,您要这般处置她……”
“因为——”独孤九劫目如刀锋,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她已经不是当初孤疼爱的那个人!既然她已经变质**,孤当然就要除掉她,不让她玷污了公主之名和独孤之名,更不能让她负了孤的期望!”
独孤世欢的心里不断抽痛:“皇上,请您告诉我,您在何处发现难儿,又在何处杀了她,我要去祭拜她……”
“刷”的一声,银光一闪,一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独孤九劫拿刀抵住他的脖子,冷冷地道:“孤说过,难儿已死,任何人不得再提及她的话题,你想违抗孤的命令么?”
她的眼里,闪着近乎疯狂的光芒,以及嗜血的光芒,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为什么她会这么疯狂?独孤世欢暗暗心惊,不敢激她,毕恭毕敬地道:“臣不敢!请皇上饶恕臣的失言!”
独孤九劫瞪他半晌,才慢慢收起杀气,面无表情地把刀拿开:“知道的话,就不要再犯了,否则,孤绝不饶你!”
独孤世欢:“臣遵命!”
突然之间,皇上对难儿的态度竟然发生了这么巨大的转变,连提都不准提,一定有什么内情!
既然皇上什么都不肯说,那他就自己去调查!
距离上次会面到现在
,不过短短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之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他循着皇上的行踪去调查,就一定会找到线索!
独孤九劫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你回去罢,将自己的事做好,别也辜负了孤的期望。”
“是!”
独孤世欢走了之后,独孤九劫抬起右臂,刚才拿刀的时候,右臂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可以再次出动了!
不论支离弥殇躲在哪里,她将每一寸地皮翻过来,也会找出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在遥远的北方,支离弥殇确实已经躲了起来,不仅如此,他还彻底收敛和中止了“青军”的所有活动!
他过早地在独孤九劫的面前暴露真面目,给“青军”带来了巨大的损失!
虽然“青军”的存在尚未被发现,但是,许多据点被查、大批秘探被杀、所有对外活动被迫中止、与盟友的联络也被迫中断……还不知这样的形势,还会持续多久!
更令他痛苦的……是丁嬷嬷的死。
丁嬷嬷对他来说,就如同亲人一般,既是他的女乃娘,也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他的得力左右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最危险的时候、最危险的境地陪伴着他,没有她,便没有他!
知道她受尽酷刑却不发一言,活活死在酷刑下,却葬身之地都没有后,他的心,又感到了铁将军、华月胞姐死去时的那种痛苦!于是,仇恨,再次滋长和蔓延!
晚上,他又跪在为丁嬷嬷设的灵堂前,看着她的画像,不语。
曲瘦兰拿着香烛进来,插进香炉里,对着画像拜了几拜后,对他道:“殿下,夜很深了,您还有公事繁忙,该回去歇息吧。”
弥殇道:“今天是头七,让我再陪她一程吧,说不定,她今夜会来与我相见。”
魂魄会来与生者相会么?曲瘦兰低头,唇边泛出惨然的苦笑,她等了十年,从未等到卫涯的魂魄来找她啊!
“殿下,丁嬷嬷为国牺牲,也算了了她平生之愿,请您不要太过悲伤,以圣体为重!还有万千将士在等待您……”
“兰姨——”弥殇忽然转头,问她,“您不会离开我罢?”
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他成长的人,只剩下兰姨了!
曲瘦兰已经被岁月沧桑磨成苍岩的脸上,露出久违的温柔:“殿下,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一定会看到青国的铁蹄,踏在中京的土地之上!”
她一定要看着夺走她爱人的土地,染上仇人的鲜血!
弥殇拉住她的手,将头埋在她怀里,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声音充满痛苦:“兰姨,大家都离开我了,我好害怕,害怕最后什么都没有……”
他所爱的人,所在乎的人,每离开一个,他心里的洞,就扩大一分,没有什么能填补,他真害怕,害怕有一天,他的心会变成空的——不死而心空,那岂不是人间地狱?
曲瘦兰抚着他的头,就像母亲在安慰孩子:“不会的!只要您走出这里,就会看到无数的将士,他们,永远是您最忠心的追随者,您不会孤身一人!就像冬去春来,花落花开,您终有一天会拥有广袤和土地和无数的子民,还会娶妻生子,然后儿孙满堂。您,不会孤独一生的!”
弥殇道:“如果重要的人都离开了,拥有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曲瘦兰抚着他脑袋的手,顿了一下,道:“在丁嬷嬷面前,您想哭就哭吧,但这些想法,过了今晚之后,就必须彻底忘掉,不要再想,再提!”
皇子的心底,竟然还留存如此软弱的一面,这样,怎能打败中朝,怎能担负得起复国兴国之重任!
弥殇不语。
良久,他才慢慢离开兰姨的怀中,脸庞也恢复了先前的冷静:“兰姨,我明日要离开青城,我离开之后,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