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心里清楚,李琮这番推心置月复剖析利害的话必是出自他的小舅子胡汉才的授意,更清楚无利不起早,李琮之所以这么苦口婆心劝自己去见吴四喜,究其根由,是恐惧害怕。宣镇都司相互辖制互相监视,保安州千户连同治下总旗小旗同时被杀,他李琮也要有套说法呈奏朝廷。
张俊心里暗自好笑,脸上却全是深以为然的感激,慨然道:“走,你我同去镇守府。”
“张兄这就对了,请,哎,不对……”李琮欣慰的笑容一僵,露出被耍的怒意:“我一番好心费尽唇舌,你、你却存了心机在耍我……”
张俊嘿嘿笑着拦住话语,抱拳深施一礼:“此事藏着的干系实在大了些,愚兄说心里话,我一人还真是不敢去见吴四喜,必须你我同往,彼此做个见证,也好不被卷进这趟浑水中。只是没想到贤弟竟也如此了然,愚兄真不是在藏心计诱贤弟,是被贤弟刚才剥茧抽丝条理清晰的判断所折服,听入迷了。”
听着张俊恭维的话,李琮脸上的怒意透出几许得意,悻然的瞪着张俊。
张俊陪笑道:“大同燕霄楼前几日又有一批清倌出阁,愚兄吩咐人挑了两个,原本是送进京给我多年故交新升迁兵部尚书的刘宇刘大人,以贺其位主六部堂官。既然贤弟如此不谅解愚兄,我送一个给贤弟,贤弟的气总可以消了吧。”
李琮闻言,脸上随即露出惊喜,嘿嘿笑道:“这还差不多,既然张兄如此美意,小弟就受之不恭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速去见吴四喜,回来我好瞧瞧……”
张俊看着李琮急不可耐的嘴脸,摇头苦笑着迈步开门,沉声道:“备轿。”
总兵府大门开启,两乘八人抬银顶重檐绿呢官轿依次抬出,护轿兵丁护卫下,出了镇朔街上了南北贯通的主道前行了二里多地,随即左拐上了通向西城的主道。
沿途经过游击将军官署、兴和守御千户所、万全都指挥使司、总督府,拐进右侧一处偏巷,停在四亩见方封疆大吏才有的规制的大坪上。
大坪上同样高矗三丈长带斗旗杆,遥对红漆铜钉大门和三阶巨形长条白石台阶两侧怒目狰狞,左抓球,右按狮崽,整个宣府最大的两座石狮。
轿帘掀起,张俊和李琮依次走出,李琮迈步正要过去,张俊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道:“后门。”
李琮随即会意,两名兵卒挑着灯笼引着两人经大坪向右侧而去,绕了大半个圈,来到飞檐琉璃瓦的后门。
廊下宫灯辉映下,两名青色曳衫,头戴平巾的听事如竹竿分立台阶左右,多年宫中练就的本事,站着闭眼,微咧嘴正在梦游周公。
护轿兵丁引着两人距离后门不足两米,两名听事同时一激灵,张开发蒙的睡眼,正要厉声呵斥,瞧到灯笼上映出总兵府和万全都司字样,舌尖一卷,又将到嘴边的呵斥不露声色的咽了回去,脸上瞬间堆起笑意,眯着眼瞧着灯笼后的李琮和张俊。
瞧清两人的面容,两名听事快速跪倒,眉开眼笑道:“小的给二位大人见礼。”
李琮瞧着两名听事嘴角的涎水,嘴角抽搐了一下,从袖内掏出两锭五两的台州雪花银扔了过去,皮笑肉不笑道:“劳驾两位进去通报一声吧。”
两位听事忙捡起地上的银子,眉开眼笑站起身,一名听事躬身咧嘴笑道:“两位大人折煞我们这做奴才的了,劳驾二字可是万万不敢受的,两位大人稍后,小的们这就进去通禀镇守爷。”
两名小听事推开虚掩的后门,脚前脚后都走了进去,李琮瞧着完全按宫中规制建造的红色回壁夹墙,不屑的撇嘴低笑道:“瞧他娘的这俩没、卵、子的玩意那一脸的猥琐龌龊相,就知晓做的什么梦,我他娘的也就纳闷了,那玩意都没有,这梦究竟是怎么做的。”
张俊脸上的肉轻微颤动,眼神闪烁片刻,两人互相瞧去,都忍不住会意的低笑出声……
片刻,两名听事屁颠小跑而出,陪笑引着张俊李琮沿着夹道向右走了十余米,拐进夹墙开启的朱红便门。
等候在便门后的一名奉御躬身见礼,引着两人穿过正方堂院,沿着雨廊绕假山园林,经花圃亭台水榭小桥,连续穿了两进楼阁堂屋,在后宅最深处一座仿汉唐纯木制结构的楼阁前驻足。
奉御瞧着快步下台阶迎过来的的近身长随,翻身叩了个头,站起身后退着离去了。
长随满脸堆笑躬身道:“咱家祖宗命咱家请两位大人进去。”
张俊和李琮微笑示意,跟随长随上了台阶,透着几许阴寒的夜风绕柱拂过,廊下雨铃发出清脆悦耳的串串铃音。
四根大柱支撑,大堂内铺着寸厚猩红绘异域图案的波斯羊绒地毯,大堂两侧如雪丝幔内,各有一排弹奏笙管瑶琴敲击编钟的婢女,丝幔不时随风拂舞掀起,忽隐忽现露出仅披轻纱通透玲珑的绝色身姿。
张俊和李琮眼神一跳,都是一脸淡然的收回目光,这才注意到空荡荡的大堂中央摆放着一张紫檀长几。
身穿御贡晋绸仿魏晋古风宽袖长袍的吴四喜盘膝端坐其后,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橡木桶,低着头正往三只镶金和田玉杯内倒着鲜红如血的葡萄酒。
张俊和李琮急忙正衣袍,躬身施礼:“下官见过吴公公。”
吴四喜没有抬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礼数重了吧,咱家就是主子万岁爷的一个奴才,可万万受不起两位大人如此大礼,若不是咱家与两位大人相熟,咱家听闻这话,就得跪下向两位大人赔罪了。”
张俊陪笑道:“吴公公这话下官们才是诚惶诚恐呢,您代天巡狩,镇守宣府,就是下官等的上司,下官等惟吴公公马首是瞻。”
吴四喜放下橡木桶,瞧着其中两碗多一滴就能溢出酒浆的玉杯,俊秀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抬头望向两人,九曲梁上宫灯辉映清光挥洒落入眼眸,两颗黑瞋的双眸越发亮得惊人了。
曼声笑道:“别介,这话让咱家越发诚惶诚恐了,咱家说了,咱家就是个奴才,主子万岁爷恩典,老祖宗恩宠,打发咱家做这个镇守,咱家心里清楚得很,咱家就是替主子看家的狗……”
没等张俊和李琮脸色有什么细微的变化,吴四喜抿嘴一笑,突然话语转向,笑道:“两位宣镇当家人难得上我这陋居来一回,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两位大人都别站着,快过来一坐,尝尝咱家的老祖宗赏赐咱家的美酒,这可是哈密属国进贡的听说有二十年窖藏的葡萄酒。”
张俊和李琮飞快互瞧了一眼,李琮陪笑刚要张嘴,吴四喜抿嘴笑道:“怎么两位当家人不肯赏咱家薄面?”
张俊和李琮脸色都是微变,慌忙躬身齐声道:“吴公公说笑了,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两人迈步过来,盘膝坐在吴四喜对面。
“唐诗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唐人诗篇,葡萄酒大多与血战沙场的将军有关,咱家今儿突然想喝葡萄酒,两位咱大明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就不请自到,还真是觉着咱们之间很有些心有灵犀啊。”
张俊和李琮的脸色再变,看着吴四喜云淡风轻的笑脸,后脊梁骨都隐隐冒出了寒意。
吴四喜微笑示意:“两位大将军请。”
两人瞧着几上那两碗血红酒浆与沿边平齐的玉碗,眼角轻颤了一下,眼眸深处都露出屈辱之色,沉默了片刻,参差不齐的闷声道:“下官……不恭敬了。”探头过去沿着碗边轻轻吸喝着。
吴四喜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意,眼眸闪动着亮的惊人地光芒,静静地看着一位总兵官,一位都指挥使在自己面前像狗、马低头用嘴小心嘬着酒。
酒水缓缓落了一小半,张俊和李琮才伸手,双手轻托玉碗,一饮而尽,刚放下玉碗,吴四喜已端起橡木酒桶。
“下官不敢……”
吴四喜脸上浮动着不容拒绝的微笑,让张俊和李琮谦恭的话未尽又咽了回去,如坐针毡很是痛苦的看着吴四喜往玉碗内平稳的倒着酒。
鲜红如血的酒水化作一道红线徐徐进入玉碗,依旧没有一滴酒水溅落出来,两只玉碗都酒至半满,并没出现酒盈碗沿,让他们再次接受羞辱的局面出现。
吴四喜放下酒桶,淡淡的瞧了一眼神情隐约露出几许如释轻松地两人,微笑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轻抿了一口,目光瞧向丝幔垂悬后弹奏古乐的一众婢女们,自嘲道:“原本想尽显古意,如今瞧着很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尴尬,好了,不要在两位大人面前丢脸了,都退下吧。”
有些发尖的公鸭嗓音调依旧平和,但话落的同时,曲声也同时戛然止住,纷纷敛身施礼,迈动莲步,退出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