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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台北码头却不似内地码头那般沉寂,那白天装不到货的,便只能依着到岸的时辰,以编号唱名,依着上码头装货。若是码头官员三唱不到,那么便依次类推,往后延号。以前还有船主睡过了宿头,来迟了片刻,便只能重新算时辰,重新排号,这一耽搁就是好些时日。做生意的谁不知道手快有,手慢无的道理?于是虽然现下是寒风凛洌,仍是有几十条大大小小的商船不顾天黑风寒,在横亘于暗夜中的台北码头之外,凭着号签排队,等着装好货物出海。
“这几位大爷,这边请。”
几名身着青布胖袄,头戴毡帽的长随在码头上地垂手侍立,因见主子从船上跳上码头,各人忙上前搀扶。却听那早前就在码头等候,衣着模样与那几名长随相同,头戴瓦楞帽的张伟总管向那依次跳上码头的贵客笑道:“几位爷辛苦。我家主人正在府中恭候大驾,请各位随我来。”
打头的那人虽是身着绵袍,头上却亦是戴了顶不伦不类的毡帽,听那张府管家说完,也不答话,只是在鼻孔中冷哼一声,抬脚便随他由码头向前而去。
他虽不言声,随他一同上岸的诸人中却有一人嘎着嗓子粗声骂道:“娘的,好大架子!自已不来也就罢了,只派个管家过来,什么东西!”
那张府管家老林跟随张伟已久,还是张伟在澎湖行商时便跟随在他身边,最受信重的一位老人儿。别说寻常的台湾官佐要敬他几分,便是何斌施琅等人,寻常也不敢得罪,只有张鼐等人没事叫他几声“老货”,还被张伟训斥过。那张伟从不折辱下人,又哪能容得别人在他的家仆头上做威做福?这老林听得那几人如此无理,眼角一跳,已是决心让他们吃吃苦头。张伟家法甚严,什么撞木钟,收红包这些事老林自是不敢,不过以管家的身份,想让客人吃些苦头,那又有何难?当下也不打话,带着这几人并他们帖身长随,一众十余人迤逦出了码头,待到了通关验货之处,却听那守关的官吏远远向他们喊道:“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台北海关夜间禁止上岸,胆敢闯关者重罚,不知道么?”
那守关的官吏边向他们呼喊,边向身边随侍的书办令道:“宁书办,过去看看,看是谁这么着大胆,当真是混账!”
宁完我却是不动,向着那关吏一弯腰,低声禀报道:“爷,这事您甭管。适才是张府管家过了关门,说是代张爷接贵客来了。”
这宁完我原本是辽东辽阳人氏,二十来岁便曾中举。后来后金犯境,攻下辽阳。他一时避居不出,后见皇太极施仁政得人心,正一心想着出仕后金,光耀明楣之际,却又因汉军袭辽,正好将他与其余辽东汉人一共抓来台湾。众辽人初来之时还很是怨恨,家园被毁,又被汉军一路赶猪赶羊一般驱赶而来。各人都道来台之后必然还会受苦,谁知道一到台湾,却是比在辽东舒适的多。什么耕牛、耔种、农具、房屋木料,乃至土地地契都准备的停当。虽然因远来辽人太多,官府难免有照顾不到之处,缺东少西的再所难免,不过地赋不收,杂税没有,亦没有田主逼租,衙门催科等事。众辽东汉人原本是二等奴才,平日里做牛做马方得一饱,这台湾规矩虽多了些,不过只要小心谨慎,不犯律法,比之当日在辽东来,简直是有天壤之别。是以不到半年,第一季的粮食收将下来,各人感叹台湾土服肥沃,收成丰厚的同时,不免吃的肚滚腰圆。到得此时,对当初张伟强逼辽人来台之事,再无一人抱怨。时日久了,便是宁完我这样的死硬份子,亦是对张伟心折不已,佩服万分。
他孤身一人被汉军捕来,分了几亩地却是不善耕作,眼见邻居农人一个个收的满仓满院的粮,他却也不在意。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心思活泛,不想在土里刨食,汗珠子摔八瓣的过活。闲居良久,一直待台北招考吏员,他兴冲冲跑去应考。料想以自已的举人底子,怎么着也能进镇上的大衙门办事。谁料接了考卷,却与自已拿手的八股没有半分关系,什么诗词歌赋的一概不考,只是考策论,还必须从台湾实际出发,不得子曰诗云。至于什么明算、明律、明史、天文地理医术,这些他看不起的杂学更是一窍不通。好不容易按着想法写完了策论,其余便是一题未答。黑头黑脸的看完了榜,幸好祖上积德,他写的一笔好字,策论也颇过的去。于是被分在三等,分配来这台北海关充做书办,做些抄写公文的活计。至于薪俸更高的会计,他因不会算术,却只得看的眼红罢了。
“喔,你怎地认识张府管家?”
那海关的通关吏只是个未入流的小官儿,因嫌天冷,便缩在房内偎着火盆取暖。因知宁完我心思活泛,不是笨人。对他的话已是信了九成,又懒怠去看,便懒洋洋烤着手,又向他问道:“不对啊!什么贵客值得林大爷来接。平常大人要见什么客,只派个小厮或是门上的二爷来接便是,哪需要林总管亲来。”
宁完我原本是辽人,台湾冬天的这天子风寒自是不放在眼里,扎煞着手呵着冷气回话道:“今儿这事是怪!林总管为人最是和善不过,虽然是大人的总管,平时里和和气气,从不拿大。适才进关来,几个与他相熟的书办上前说笑,老头子只是板着脸不理。”
他沉吟道:“没准是什么秘密差使,老头子生怕泄了密呢。”
“成了,咱不管这些!依着大人的规矩,便是林总管也该当验关,防止挟带,走私!”
呵几口白气,向着宁完我吩咐道:“小宁,这天冷的冻掉鼻子!我可是不敢出去,这点子小事,你去帮着我办了。回头记档之后,做哥哥的买点猪头肉,再弄点老白干,请你小子好生喝上一顿!”
他们说话间那一行十余人已是走近了海关大门,因未得关吏允准,那几个守门的靖安司官兵只是不肯放行。宁完我与那关吏只听得那林总管远远喝骂道:“关吏呢?今儿是不是尹喜当值?跑哪儿钻沙躲寒去了?”
那关吏吓了一跳,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过去找骂,只得向宁完我催道:“老弟,你快去,问清楚缘由之后,再回来同我说!”
他是上司,宁完我哪敢违拗,当即苦笑一声,拿起桌案上的牌票、毛笔、印泥等物,将头上棉制官帽扶正,掀开房门处悬挂的棉布挡风,一溜小跑奔向关门之处,待气喘吁吁跑到,那林总管早已等的不耐,因怒道:“你们这些没教的,当值的时候也敢乱跑!”
宁完我脾气甚倔,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此刻又被训斥,反到激起他心头怒火,当下向那林总管略一抱拳,笑道:“林管家,依着海关的规矩,无论何人不得深夜入关。咱们在这儿当值,不过是备明早天明进验关,这会子您来了,小人因怕误了大人的公务,这才跑来伺候,管家若嫌迟了,明早通传给海关署,自会有人理会。哪怕就是罢了小人的差使,也是不敢怨恨。”
他虽说的客气,话里却藏头骨头。这林总管不依规矩,趁着关门未闭前来接人。按理来说,该当在码头边上的客舍旅店内请客人暂休一晚,明早再行入内。此时他带着人过来,原本就是他不对。此时既然撕破脸皮,宁完我将心一横,又道:“林总管,您有要务在身,小人不敢阻拦。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这可是大人常说的。您纵有通关手续,也需得等天明!除非是大人亲自来了,依海关律令,方可通行。”
“嘿,小子。你到是强项!”
被宁完我顶撞一通,那老林却也不恼,笑吟吟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在宁完我眼前一亮,笑道:“小家伙,仔细看看,能放行不能?”
宁完我命人掌着灯,仔细望老林手中定睛一看,眼角一跳,却是躬身向老林行礼道:“既是这么着,请总管出关。”
那老林手中拿的不是别物,却正是张伟命人打造的黄金令牌,上刻虎头,下刻张伟字号,正是张伟身边除了印信之外最重要的信物。因其重要,若非必要,从不轻易拿出使用。任何人凭着这面令牌都可自由进出台湾任何一地,调动官员百姓,除了汉军还需虎符之外,全台上下无不听令而行。此时老林将这令牌拿出,宁完我自需立刻放行。当下向把守海关关门的由原台湾巡捕营改编的靖安司官兵令道:“手续齐备,开门放行!”
他将关门叫开之后,便低头待立一边,心中暗自郁闷不已。今日既得罪了老林,只怕以后日子难过。正自懊悔间,却见老林领着一群人出了关门,却又转头向他喊道:“小子,你差使办的不错!若是适才就这么着放了我走,只怕你明儿就被开革啦!”
说罢笑嘻嘻去了,宁完我见他不恼,立时觉得胸前块垒全消。他这差事来之不易,可不想就这么着就丢了。待回到房内,不免向那关吏报怨几句,两人说笑一阵后,方将此事揭过不提。那关吏打几个呵欠,又向着火去嗑睡。宁完我却只是在想:“那些个女真人跑来台北做甚?当头的那个,应该是贝勒萨哈廉,他来台北,难道是大人要与他们合谈么?”
且不提宁完我在那台北海关号房内苦思冥想,那老林带了身后一行人出得海关,立时便有数十名张伟的亲兵骑马向前,将他们团团护住。待准备好的马车赶将过来,老林便将这几名贵客请上马车。待马车辚辚向前,直奔张府而去。他这才松了口气,翻身上马,紧跟在马车之后,向着张府方向打马而去。
“这台湾当真是了不起!”
从赫图阿拉等穷山恶水中杀到沈阳,又曾经驻节过辽阳等辽东大城,年幼时还曾经到过关内,见识过北京等汉人大城。萨哈廉与佟养性等人原也是见多识广,此时乘坐着与中国式马车绝然不同的四轮仿西式马车,借着悬挂在马车上及大路两旁的街灯,这些奉命出使台湾的满清贝勒大臣们,一个个却被台湾的富庶所震惊。
跟随前来的满人少年英杰索尼忍不住惊叹道:“光这些青石路面,还有路边的宫灯,便得需多少银子?还有这大路两边,全是修饰整齐的高楼,咱们花了那么多银子重修的凤凰楼不过两屋,这路边竟有五屋的高楼,每栋房屋的正门前都悬挂着灯笼。此时虽是半夜,竟然不觉其暗!”
佟养性乃是新编入汉军镶白旗的原辽东汉人,从下船伊始,便一直见识台湾的诸多奇景,心中也是惊叹不已。他年纪已大,不似索尼那么心无城府,加之又是汉人出身,说话颇多忌讳。此时听了索尼赞叹,也只是微微一笑,在靴筒里抽出一支旱烟袋来,用火石打着了火,径自吸起烟来。
萨哈廉乃是皇太极禁烟运动的急先锋,此时出使在外,却也不好禁阻佟养性吸烟。只是皱紧双眉,用手扇了几扇,忧心忡忡道:“这其实也还罢了。张伟以海外通商之利,一年收入不在明廷之下。台湾弹丸小岛,治理成这般模样却也不足为奇。只是……听说那汉军军纪严明,士卒用命。这也还罢了,便是连这些低层的小官吏,也一个个守法听令,不敢有违律令。张伟的管家都不给面子!诸位,不说明朝的那些贪官脏官儿,就是咱们后金,这样的官吏也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