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鞋?”凶人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容,“可是我怎么记得,你以前似乎更擅长用鞋底补别人前脸儿?……还是说小保罗不在,你罗文就什么都不是了?”
说着话他双腿叫劲,人“蹭”地蹦了过来――这一扑,居然直接越过了五、六米的距离,落到罗文身前的桌案上。他蹲,耷拉着两条长长的手臂开口道:“跟我说说,宝贝。你不会真的以为他还会回来吧?……魔法师呢,哼哼……那小子命好,飞上高枝了,换了我,也不会再看这该死的、臭气熏天的地方一眼,你还是醒醒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罗文轻轻地摇着头,将身子靠在后面的货架上,“保罗是保罗,我是我;而且保罗都走了几年,又哪里得罪你了,干吗非把他说得那么势利?”
“哟,我们的好好先生发火啦?”凶人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似地,伸出猩红的舌头,在干裂的嘴唇上舌忝了一下:“那么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打我吗?”
“闭嘴,凶人!”夏尔洛先生的声音,和他的手杖一起插了进来――他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着蹲在桌上的手下,嘴里却对罗文说:“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家伙,其实只是想打听小保罗的近况……你知道的,在那种大人物的门下学习,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是呀,大人物呢!即便是罗文这种社会底层的升斗小民,也听过对方那“宗师之下第一人”,和“大陆首席召唤师”的名头,如雷贯耳;保罗能拜入人家门下,简直是幸运女神泰摩拉开眼,走了不知多大的运。
但走运,就意味着会有人嫉妒,尤其是像保罗这种无权无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外来户;那些眼红到快要喷火的人,又怎么会让他好过?
每次想到这里,罗文都忍不住要为这漂泊天外的家伙担心,不过这份担心,他并不打算直接摆在脸上,让凶人那个混蛋白白地看笑话。
“我明白,我明白……啊,瞧我,”罗文装作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拍了拍脑门,岔开了原先的话题。他从货架后边的柜子里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双圆头翻毛皮鞋,放到夏尔洛身前的桌案上,“这是夏尔洛先生您上次交代的,已经完成了――按照您的要求,鞋头和脚踝处已经加装了铁板,还有这里,也多了个小机关。”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学徒那样,脸上挂着卑微的笑容,殷勤地服侍夏尔洛先生坐下;一边帮其换鞋,一边还详细解说着这熊皮的好处和具体该如何使力,才能让装在鞋尖处的短刃快速地弹出收回。
“承惠十五个银币,您哪!”最后他这样说,说话时,他还故意搓着双手,露出一副“贪财,贪财”的表情。
不过夏尔洛先生,可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败家贵族或者富二代,又怎么会不清楚这样一双鞋的真正价格,“我说小子,你这样做生意,可是要亏本的。”
“这是正常折扣!”罗文强调说,“对所有像您这样忠实的老顾客,我们都会予以一定程度上的优惠;这可是……我师傅定下的规矩。”
既然涉及到“规矩”,夏尔洛先生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他从倒在桌上的那一堆硬币里,默默地数出了五个带着棱边的推过去;只是还没等罗文伸手,沉重的实木桌案就被人突然从旁边一把掀翻。“够了!我说,这真是、他妈的、够了!”
硬币尽数滚落到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木案砸上地板的巨响,灰尘弥漫间,只剩下凶人狼一般的目光还在那闪烁不定:“你是在扮小丑吗,罗文?一点都不好笑!每天守着这么个屁大的店铺,做这些狗屁的鞋子,然后笑得跟个土鳖似的,等着人施舍一样打发几个可怜巴巴的小钱……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就是为了这样该死的生活,才舍弃了夏尔洛先生,舍弃了我们这一票生死与共的兄弟?嗯?”
他越说越怒,仿佛耐不住麻痒般用手抓挠着肩头的衣服,只两三下,结实的亚麻布衫便在一阵刺耳的裂锦声中片片碎裂,露出他精赤的胳膊;那上面,一道道伤痕新旧交叠,也不知是平时受伤太多,还是被他自己那锉刀一样的指甲,生生给抓出来的!
然而罗文的视线,却没有落到那血肉模糊的肩膀上――他甚至没有看暴跳如雷的凶人一眼,反而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却又极为坚定地吐出了一个字:
“是。”
凶人呆住了,他仿佛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直愣愣杵了能有五六秒钟,才终于反应过来,怒吼着将向罗文的脸上抓去。
这极为凶猛的一击,最终却没能命中目标。因为凶人屈起将要发力的双腿,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缠上了几根纠结的藤条!
藤条是从地板的缝隙中钻出来的,可在凶人站过去之前,那里明明还什么都没有。而且这藤条的颜色似乎也不同寻常,是一种仿佛被细雨冲刷过般令人赏心悦目,却又忍不住想要细心呵护的绿,在跳动的火光中,更显得娇柔而又稚女敕。
但就是这柔弱到仿佛初生婴儿一般的藤条,却偏偏绊住了能一跃五六米的凶人,而趁着这个机会,夏尔洛先生已经转到了凶人身后,一双胳膊穿过他腋下,宛如铁箍一般将其牢牢地锁住。
“安静点,小家伙儿!看清楚站在你眼前的是谁――那不是敌人,是你的兄弟,兄弟!”
凶人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索性放弃了,只梗着脖子朝罗文那边穷吼:“你以为你拿起锥子,再围上这碍眼的围裙就算个正经人了是吗?别傻了,罗文,这根本就不是你!看看你那双长腿吧……你是天生的打手,是最棒的,整天窝在这里的话,你的腿会哭的知道吗?所以回来吧,罗文,回来吧!和我们一起,就像五年前那样一起去打天下……这样不好吗?不好吗?”
或许是头被人按住的关系,凶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竟带上了一丝哭腔――在这一刻他就仿佛眼看着糖果被人拿走,却又无力阻止的小孩,正用表情,拼命想要抓住这最后的一丝机会。
只可惜罗文的沉默,让他再一次失望了,也让心中原本充塞的期翼之火,一点一点地冷却、熄灭。
如坠深渊。
“……叛徒。”冰冷的字眼,从凶人的牙缝中挤了出来,“我看错你了,罗文,你就是个卑鄙的小人,软蛋,养不熟的狼崽子,枉费夏尔洛先生对你那么好……叛徒!狼崽子!啊啊啊――”
随着一声野兽受伤般绝望的嘶嚎,凶人再次拼命地挣扎起来,而他的力气,也仿佛忽然之间变大了许多,让身后的夏尔洛硬是按压不住,不得不选择将其扑倒。
“嘭!”脑袋磕在翻倒的桌案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异响,殷红的鲜血,也顺着凶人的脸颊滚落下来。但伤者本人,却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仍在地上扭来扭去地挣扎着,含混不清地骂着,朝罗文那边吐着带血的口水。
罗文没有躲,也没有试着去分辨什么――直到夏尔洛先生将凶人打昏并扛着他离开,罗文都紧紧地抿住嘴唇,没有说哪怕一个字。
因为他无话可说。
――就如凶人刚才所骂的那样,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他罗文,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一个逃兵;毕竟对打小被夏尔洛先生从狗窝里抱回来的凶人来说,羊鸣会和夏尔洛先生,就是他活在这世上的一切。
但是罗文不同。除了羊鸣会的一众兄弟,他还有一个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的老娘。
虽然对儿子混帮会的事,老娘一直没多说什么――事实上像罗文和小保罗这种贫民窟出身的孩子,也不可能有个多么体面的童年,但每一次两个孩子出去“办事”的时候,老娘费舍尔,都会用一种歉疚、甚至是挣扎的眼神凝望着二人。
她在担心,同时也在自责;这点无论罗文还是小保罗都明白。
是以在罗文到皮货店当了学徒后,小保罗虽然一时间没找到好的营生,但也随之离开了帮会,成了一个游离于圈子之外的“帮闲”。
即使这样,费舍尔也已经相当满意了――那段时间她逢人便夸两个孩子是多么的懂事,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以至于罗文直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母亲当时,由于欣慰而变得容光焕发的脸。因此就算挨骂,就算遗憾,真让罗文重新选择一次的话,他也仍然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