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纪占可有为难你?”
这话的意思是说她愿意做自己的靠山吗?
陌流星的腰杆立刻挺得笔直,“哼,我不找他麻烦就不错了。”
虽然他是安娜的父亲,但这笔帐还是要算的。
双方沉默半晌--
紫月手指敲了敲碗口,“那个……药快凉了吧?”
“……嘿嘿。”
好不容易伺候紫月用完药躺下,陌流星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
转头,却见斐铭晃着腿儿懒懒地坐在护栏上。
“哥?”陌流星疑惑地看着他。
“帮我查两个人。”斐铭跳下护栏,递给他一张纸,然后头也不回地进房,落栓。
陌流星看了眼纸,喃喃道:“高文敬,楚方?”
斐铭这一睡,便是雷打不动的两天两夜。
期间,紫月已好了七八成,常自个儿下床到客栈大堂坐上一小会儿,陌流星初时还紧张兮兮地随侍在侧,偏偏身边一大堆火烧眉毛的事,每每还没做热,就要心急火燎地跑进跑出一趟,久了,不用紫月给眼色,自己也知道哪边凉快哪边凉快去。
客栈坐落在闹市,对街是一排商铺,胭脂、陶器、古玩……应有尽有。街上自巳时起便渐渐热闹起来,往往卖包子或卖花的一吆喝,整条街就像点燃的爆竹,开始噼里啪啦活跃起来。等落日时分小贩们陆陆续续收拾东西披着晚霞回家,街道又渐渐沉淀下来,惟独那复杂的香气盘桓不去,久久不散。
紫月坐了两天,便喜欢上这样的感觉,好似自己也是他们的一份子。有时起的早了,就会盯着来路,猜测那卖包子的小贩路过卖花摊的时候会不会忍不住向那卖花的小姑娘瞧上一眼,那卖花的小姑娘又会不会故意装作没看到,却偷偷地拿出镜子照。这样隔着纸的暧昧,疏离而甜蜜,常常看的紫月不自主地弯了嘴角。
“您的茶!”客栈掌柜也是个妙人,三十来岁的年纪,长得很是容易忘。一顶算盘大小的毡帽歪斜在一边,两撇山羊胡子微微上翘,眼角一颗豆大的黑痣一天挪几寸地儿。
紫月斜瞟他一眼,啜了口茶,淡悠悠道:“掌柜今天又把痣贴歪了。”
掌柜面色僵了下,“唔,最近天热,一个地方捂热了得换个地方凉快。”
杯子里的茶飞溅出两滴在桌上,紫月轻咳一声,“流星呢?”
虽然是高阳王的地盘,但斐铭既然能带她来,就不怕被他师父发现,因此紫月也没有刻意隐瞒身份。
“在天上飞呢。”
紫月刚端起茶杯的手又定住了,“那么……”这个词顿了很久,“请用箭射下来,告诉他,我找他。”
掌柜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嘿嘿,丫头,我突然发现你很对我胃口哦?”
紫月皱着眉头,“哪里?”
“比如你喝茶时的动作。”
茶泼在地上,杯子滚到角落去了。
“比如你皱眉的表情。”
眉峰无踪。
“比如……”掌柜还待说,却发现听众正冷凝着脸,看着街上。
一顶华轿稳稳穿过闹市,人群分流退至两侧,从喧哗到沉寂不过刹那。
紫月盯着走在轿旁、不时贴耳与轿中人交谈的年轻男子,面沉如水。
楚方一边附耳聆听轿中人细细柔柔的嘱咐,一边打量周围。
奉阳势力割据分明,高阳王妃与高阳王最宠爱的任侧妃各掌半边天,高阳王妃有其父兄撑腰,在军中很有威望,掌握高阳王手下半数兵权。而任侧妃,即轿中人,则与文官交好,高阳王府里的客卿几乎有四分之三拜于她的旗下。
楚方便是这四分之三中的一人。
这两天因为接应灾民之事,两位王妃之间更是明目张胆地剑拔弩张。
两日前任侧妃采纳他的建议,开放王府私库接济灾民。不到半日,高阳王妃便硬以逾制为由,强行将私库收回,再以己之名开设粥铺,聚拢民心。
王府私库于灾民到底杯水车薪,吃的穿的用的医的,仅仅两日,掌王府帐目的管家便跳出来与王妃哭诉难以维系,恐怕再两天,王妃这个菩萨形象就维持不下去了。
其实,早在奉堤决堤消息传来时,他便八百里快急送于京城,算算时日,高阳王下令开库赈灾的手书也该这两天到了。
于是今日他特地与任侧妃一道见了布政使,商量具体赈灾措施,顺便让他将赈灾的时日延迟两天。
想到这里,楚方不禁露出一丝冷酷的笑。
按原计划,私库是在命令没下达之前做个缓冲,也好树立起任侧妃爱民如子的形象,然后库房一开,自然皆大欢喜。如今这活既然被高阳王妃揽了去,他也只好先将灾民饿上一饿,来冷却冷却高阳王妃的菩萨相了。
他心中正暗自得意,却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好似刺探般。他蓦然抬头,一间陈旧的客栈二楼,一个三十来岁的毡帽男子正模着胡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嘿嘿笑。
原本的好心情立刻被破了去,他想了想,转头向任侧妃交代了下,掉转头,朝客栈走了进去。
楚方步子迈得虽慢,脑中却在一瞬想到许多。
他到奉阳的时间不长,虽先有高阳王另眼相看,后有任侧妃青睐有嘉,但他知道这不过是因为自己还算好用的脑袋和身后背负着的那些看不见的人脉和财富的关系。
江山代有人才出,历史上一战成名荣耀加身的不少,可更多的出师未捷埋身青山无人知,可能就在当下便有个人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带着满月复横溢才华含恨九泉。
而他,比那个人多的就是……家世。
他自嘲地冷笑一声。
初到高阳王府的那几日他算知道何谓口蜜月复剑、小人难防。若非斐铭送他至奉阳时曾告戒他,高家各地人脉资产一个月之内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他恐怕早已埋在哪个乱葬岗里成为野狗的饥下食了。
总算在一个月后,他慢慢取得了任侧妃的宠信,虽然目前还没实权,但只要高阳王心里还惦记着高家的钱,他就一定会有出头的日子。
不过在这之前,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自他与任侧妃走近后,高阳王妃动作频频,已将他当作一个不大不小的眼中钉了。
“客倌要点什么?”一声慵懒的招呼将他思绪拉回。
那个站在二楼居高临下望他的掌柜如今正懒洋洋地一手搭着算盘,一手托着脑袋,斜着眼看他。
“一杯茶,几样干果。”他走到刚才掌柜站的地方,桌上还有淡淡的茶渍。手指在桌面轻轻摩挲了下,刚要坐下,眼角瞟到滚到角落的茶杯,俯身捡起,凑到鼻下闻了闻,“客栈有女客?”
掌柜捧着碟干果放到他面前,不阴不阳道:“托福、托福,我开的是客栈,不是和尚庙。”
楚方不以为意,将微热的杯子静静放回桌上,“还没走?”
“客倌长着眼的吧?不会自己看嘛。”他哼了声,扭头就走。
好大脾气的掌柜。
楚方暗自苦笑了声,其实他在决定走上来的那刻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对方不是高阳王妃的人,见了掌柜后,他又有种感觉,那人不是刚才盯着他看的人。
掌柜太犀利,像把出鞘随时准备沾血的匕首,而那目光,他恍惚了下,非探究非窥视,好象……只似乎单纯的注目,冷静而沉默。
犹如……陌生的故人。
他被自己奇怪的形容词怔了下,随即摇头。
高阳王帐下的楚方又怎会有故人。
茶被随意地扔到桌上。
虽然用扔这个词有点怪,但茶壶和茶杯上桌时的确跳了一下。
“掌柜去哪里?”他看着那人下楼的背影淡淡问。
“解手,”掌柜气呼呼地转过头,“难道还要邀请官倌送行么?”
“这倒不必,”楚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反正同路。”说完,平静地走向他,似乎完全没看到掌柜好象刚被左勾拳的表情。
客栈的茅房建在院子里,矮矮小小的并列两间。
掌柜推开门,迈了一只脚进去,又回头看着仍呆在原地的楚方,“客倌难道要享用我用过的?”
楚方眼角轻抖了下,微笑道:“我只是说与掌柜同路,并未说与掌柜做同样的事。”
掌柜左脸颊的痣严重地颤抖了两下,然后整个人消失在门后。
大约半柱香后,茅房的门缓缓打开,掌柜捂着鼻子恨恨地走出来,用脚踢了踢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青年文士,骄傲道:“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琴棋书画诗,吃喝嫖赌毒,哼,除了生小孩我什么输过人!”
陌流星从三楼伸下脑袋,“前辈。”
“恩?”掌柜瞟高一眼。
陌流星的表情有些迟疑,“那个……虽然前辈身份……尊贵……”尊贵这两个字说得极为含糊,掌柜也是听了好半天才觉得应该是,“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两情相悦的好。”
掌柜皱着眉头,“要是两情相悦我还用得着迷药吗?”
陌流星张了张嘴,于心不忍地看着被迷得人事不知的楚方。
“妖精,”斐铭房间的窗户突然打开,银色长发垂下一柳,“他还有用,所以……请温柔一点。”
掌柜嘴角抽搐了下,一只手拎起他的后领,像麻袋一样甩在身上,扛着往楼上走。
“咦?”陌流星指着他后知后觉地叫道:“这不是你让我打听的楚方么?”
斐铭叹了口气,“若非看过你领兵打仗还有点样子,我真的以为自己认错了弟弟。”
陌流星可爱的包子脸立马黑下来,“哥……”长长的尾音带有明显的威胁。
“两位若不介意,请过来上个晚朝!”紫月窗户开了半扇,没有伸出头,但那重重的晚朝两个字明显显示出其主人强烈的不悦。
陌流星苦着脸进来。
当初是他自己拍**叫没问题,可这几天下面给的消息却没一条能让他展个眉,每次见紫月那一脸不动声色的严肃,心都跟打秋风似的颤。
还好斐铭终于睡醒了,果然是打虎不离亲兄弟。
傍晚的光只照了些许进来,落到地上,白滚滚的灰尘在光线里纠缠不休。
“没什么说的?”紫月只是撑着手肘坐在窗边,他已觉得无形压力自头顶压了下来。
“这……奉堤、泊夏一带臣都派人反复查了,至尽还未有消息。”陌流星垂头看木板地拼合间的纹路。
紫月目光稍敛几分,低喃道:“是么?”
其实以陌流星的个性若有消息,怕早藏不住来报了。
她不过是每日忍不住要问上一问,就算明知渺茫。
转头看自进来便不发一言之人,“帝师这两日睡得可好?”紫月本没有任何职指责的意思,只是单纯起个话头,可出了嘴巴那声调却有那么点不是滋味。
“不好。”
“哦?”
斐铭食指轻叩桌面,“有件事搁在心里,睡不久,至多两日便得醒。”
紫月心念一动,“什么事?”
“赶在祭祖之前到达胜州之事。”
斐铭所谓的事与她想得显然是两路,紫月是顿了顿才回过味来。
这两日满脑子奉堤和孙化吉等人的安危,险险忘记此事,“还剩几日?”
“十二日,”他抬头看看了天色,“又七个时辰。”
“来得及吗?”紫月问完,又有些懊恼,斐铭既然还能镇定地坐在这里,应该已有了月复案。
“有两条路可走!”斐铭这次倒没卖关子,很快往下说道,“按原路返回,穿帝州。”
“从帝州来尚费了不少时日,何况至胜州?”
“赶路与逛街是不同的。”斐铭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自然,可紫月就是品出了揶揄的味道,表情略不自然,“那另一条路呢?”
“水路,过青州。”
安平王被剥夺世袭王称号,改郡王,换封地奂州七城为青州三城……
青州三城……
夜色肃冷,霜寒凛人。
紫月裹衣站在院落中。
月光熹微,清弥眼前茅房的轮廓,两棵老槐各自伸展枝头将它护在臂下,黑忽忽的屋子似沾仙气,若不是清楚知道这里面的臭味,倒有几分像仙人幽闭之处。
蓦然想起斐铭奉旨洗茅厕之事,僵硬的嘴角微弯了个弧度。
信手从地山拣了根稻草,枯黄的样子,比不得记忆中鲜女敕的柳枝。
那时大皇兄身边有个玲珑人儿,出身农家,很能编织东西,大皇兄便常使唤他变各种花样来讨自己的欢心。
日子一久,花样变老,那人儿只好编了条鞭子模样的给她,说是让她每日打着出气,偿些皮肉债来抵。做鞭子的挑的是最鲜最女敕的柳条枝叶,抽在身上至多痒痒难受,大皇兄便笑着要把他送给她处治,她终究没要过来。宫里已有了个见风驶舵善于拍马的刘成,再多个他,还不知道要掀多少事儿。
想到刘成,她又是幽幽一叹。
记忆的封条揭了去,很久前的事像书页般张张翻过。
一直以为淡了,原来只是藏在深处,平日不能触及,一旦碰了,如洪水泛滥宣泄……
青州、青州……提议将他改封青州的是连非语,照他的话说,那里生活苦寒,与北夷相临,就算有个万一,也好向天下交代。
当亲人变敌人,他的生死顾虑就只有天下悠悠众口。
肩膀一重,她侧首,一件半新不旧的短袄,带着未散的体温。
“皇上当为国珍重。”斐铭说得语重心长。
紫月化错愕为轻笑,“真不像帝师会说的话。”
“我是替孙大人说的。”
她脸色微黯,转过头去,看着明月不语。
一时无声,她却知道斐铭依然站在背后。
如银河般绚烂的发丝,如晨星般耀眼的明眸,即使不回头,也在脑海中描绘得一清二楚。
清缓的呼吸,若有似无得拂在颈后,似真还幻……
月移中天,二楼的窗户突得被推开,陌流星露出圆鼓鼓的脑袋,看到他们先是一楞,“你们在干嘛?”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充道,“有孙大人的消息了!”
有孙化吉的消息?
紫月脑子还没回过神,脚却已虎虎生风地冲到客栈二楼的大堂里。
掌柜正翘着两条腿在桌上闭目养神,嘴巴里还哼着不阴不阳的调子。
陌流星拿着茶盏正仰着脖子往口里灌。
“孙化吉怎么样?”她吸了口气问。
陌流星放下茶壶,刚想卖关子,转念想起眼前这个人的身份,立刻恭恭敬敬道:“孙大人没事,黄大人受了点伤,此刻正在蓝郡王的画舫上养伤。”
蓝郡王?
紫月先是松出口气,随即疑窦丛生。
人在蓝晓雅处是巧合还是预谋?
莫怪她多疑,手握重兵的蓝郡王在这多事之秋横上一杠,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为了普渡众生。
“沈郎伴呢?”紫月听到斐铭如此问。
陌流星呆了下,似乎是在回忆他是谁,半晌才道:“还无消息。”
紫月不经意地蹙眉。
当初封赏沈雁鸣,又带他上路,的确是有拉拢沈家,为宋原晋添加帮手的意思,如今沈雁鸣下落不明,恐怕要为与沈家的关系平添变数。
“蓝郡王还捎了口信,”陌流星偷瞄了眼斐铭的脸色,“邀请皇上移驾画舫。”
“人是你查到的?”
陌流星脸**地红,“是蓝郡王托信过来的。”
果然。
“替朕回了吧。”
“等下!”斐铭道,“皇上可想好选哪条路走?”
帝州?青州?
紫月正欲开口,便听那阴阳怪气的曲调一停,掌柜事不关己地朝众人心头抛了块重石,“听说高阳王在京城活动频频。”
高阳王在京城?
紫月瞳孔猛缩。
“此去京城,好象路上关隘重重。”掌柜从怀里模出一包花生米,一抛一抛地接着吃。
斐铭半路截了两颗放进嘴巴,“又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么?”
紫月脸色更沉。
刺客偷袭,从西突围开始,自己一直就被牵着鼻子走,跋羽煌、蓝晓雅、高阳王……好象联手筑了道道围墙,将她包裹在中心动弹不得。
“若是从青州借道……”斐铭一边偷袭花生米,一边气定神闲道,“倒可乘蓝郡王的画舫走水路。”
这是暗示她取道青州为上策了。
紫月看着与掌柜一来一往斗个不亦乐乎的银发男子,他似乎总能在层层迷障中为她引出条路,却不知是明是暗。
心头这般叹息,却终究采纳他的建议,一如往常,“你回于蓝郡王,说朕……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