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点点头,“你去瞧瞧沈雁鸣,顺道把欧阳叫来。”
阮汉宸低头转身,打开门正要倒退迈出,却听紫月轻声道:“你没事,朕很高兴。”
抓住门的手悄悄一紧,他将门慢慢关上。
她慢慢拿起茶杯,很多时候喝茶不是因为口渴,而是养成一种边喝边思考的习惯。喝到第二口的时候,门被轻叩了两下。
“进来。”
欧阳双推开门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皇上!”
“等朕说完这件事,你爱怎么睡就怎么睡。”
欧阳双面色一整,“请皇上示下。”
“红杏楼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皱了皱眉,“不多!不过听说红杏楼的老鸨是西源知府的姘……咳,朋友。”紫月瞄了他一眼,他稀松的睡意立刻九霄云外,“不过西源知府与樊州巡抚是表亲……”
层层关系一扯,就扯成一张大网。
“西源知府是不是你说的五个知府之一?”
“是。”欧阳双有种跳入陷阱的危机感。
“这么明显一条线索,你怎么往上就查不了了?”紫月斜看他一眼,“你和他们该不会也有什么故交情谊吧?”
“臣一定会把樊州群丑一网打尽。”他信誓旦旦。
紫月笑容立刻挂起来,“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皇上目光如炬,几时错过!”欧阳双小声嘀咕。
紫月听而不闻,从身上掏出一面小令牌,“你拿去墨莲社,自会有人跟你来此。”
自执掌热血五分堂后,欧阳双也曾对墨莲社也明里暗里几次查探,都是无果,没想到女帝竟抢先一步。
他一怔后恭敬道:“鸷鸟累百,不如一鹗。皇上材茂行絜,虚怀若谷,不战屈人,收为己用,实在令臣佩服、佩服。”
紫月冷冷道:“拍完了?”
欧阳双嘿嘿赔笑,“肺腑之言,肺腑之言!”
她摇摇头,“朕身边怎么净是……”话欲吐又止,她看着杯子上的粗糙花纹沉思不语。
欧阳双蹑手蹑脚出门,招来一人将令牌与他,这般这般地支使一番,又那般那般地威胁一番,才放心让他去了。
想了想,又招来一人,让他一有动静便来禀告,自己则霸占那人的厢房埋头睡觉。
紫月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夏淳,一日重遇三个故人,让她有种旧日重现的错觉。
“草民参见皇上!”夏淳虽然下拜,但口气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久未有动静,夏淳半抬头,见她依旧看着手上的杯子不动,一如进门时候的姿势。“皇上?”忍不住出口提醒道。
紫月抬眸与他视线一交,却仍未说话。
夏淳就算再笨也知道她摆明是干晾着自己,因此也站在那里不动。
两人一坐一站,竟像是两个雕像,互不干涉。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间,石平在门口小声提醒,“皇上,已是酉时。”
紫月如梦方醒地哦了一声,站起身,对夏淳道:“你明日巳时来重景门候旨。”
“草民明日有约。”
“约了谁?”
夏淳微笑道:“随波先生。”他说的是实话,倒也不怕女帝去查。
“沐随波么?”紫月淡然道,“朕明日宣他一同进宫便是!”不等夏淳说话,又道,“朕的皇宫不小,你若愿将整个墨莲社搬来也无妨。”
夏淳恨恨道:“草民只约了随波先生一人。”
“是么?”紫月口气颇为遗憾,转身打开门,石平、阮汉宸等人都恭敬地站在门口,欧阳双左脸还有红红的睡印,沈雁鸣伏在阮汉宸背后,显然被点了穴。
“你们先回家吧!沈郎伴朕自会带回宫照料。”紫月知他们是因沈雁鸣才落脚客栈。
“皇上圣明!”欧阳双轻声叫道。
紫月看着他叹了口气,“莫睡昏了头,明日记得进宫。”
欧阳双见少女君主没说具体什么时候进宫,知道是真的让他睡饱睡足,因此一等女帝的身影消失在视野,立刻冲回刚才房间,继续未完的周公梦。
夏淳则是在空无一人的廊上站了半天,才轻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安置沈雁鸣的确是件难事!首先要找个妥帖的御医,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谁能保证他们私下没有收受过沈家贿赂?
紫月思来想去,还是找来宋原晋商量。
他看了看仍在沉睡中的沈雁鸣,沉吟道:“御医署有个父亲故交,医术高明。”
医术高明是其次,能进当御医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关键在于故交二字。
紫月一边吩咐石平将他传来,一边感叹宋家果然相识遍天下,无论罗老郡王还是宫廷内院,几乎无所不在。
那个御医来得很快,诊脉模骨半天后道:“多是皮外伤,腿骨断了一根,虽然接好,但多次移位,恐怕以后行走……唉!其他倒也无妨,养个几日,便能痊愈,只是……”他为难的看着沈雁鸣肩膀的烙印,“这个烙得太深,时日又拖得太长,实在恕臣无能为力。”
“他现在心绪不稳,可有药石能医?”紫月怕他一起来又要尖叫。
御医摇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臣只能开几副宁神静气的方子,希望有所助益。”
紫月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因此长叹一声。
宋原晋等御医开完方子,又嘱咐了两句才转过来道:“沈郎伴离宫前与李郎伴相交甚笃,若有他陪伴,有助病情。”
紫月一怔,“朕记得与他交好的是薛学浅啊?”
宋原晋但笑不语。
紫月相信以宋原晋的见识必不会错,其中定然另有乾坤,只是自己如今烦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再寻是非,因此径自道:“那朕一会派人送他去熹微宫。”
“沈郎伴虽为人谦和,但气骨铮铮,恐怕也不愿一身狼狈地出现在昔日好友面前。”宋原晋轻轻按住她刚要举起的手臂,“先让他来长庆宫住几日,待伤势养好再回熹微宫。”
“皇夫所虑甚是!”紫月暗骂自己一声昏头。
熹微宫三方势力错杂,送沈雁鸣过去无异向世人宣告他所遭遇之不堪。“沈卿那里可要先招呼一声?”
宋原晋沉吟道:“等沈郎伴醒了再做定夺,也许……他并不愿让亲人担心。”
紫月想了想,点点头,若是这样,再好不过。虽然有些自私,但沈家的态度间接决定朝堂的局面,变故自然是越少越好,不过这个仇,她是一定会替沈雁鸣报的。
“皇上还未用晚膳吧!”宋原晋拉过紫月的手,转身向外走。
这个动作他做的再自然不过,紫月也不好多猜。低头看着交握的手,不如第一次那般大惊小怪,只是心中那点异样依旧挥之不去。
晚膳早已备下。
宋原晋见紫月只用了一点点,知她心事重重,命人将几盘她平日用得最多的点心放于面前,“不如用些点心。”
紫月看着眼前一盘盘熟识的糕点,笑道:“朕不爱吃这些的。”
宋原晋握筷子的手缓缓放下,“以前见御厨房常常赶着做,才以为……”
“哦,那是留给……”紫月顺口说了半句,才惊觉说了什么,急忙咬住舌头。
空气一下凝固于一处。
只偶太监进进出出端盘端盏的脚步声。
紫月几次张口欲言,都冻结于宋原晋漠然的眸光中。
须臾后,她终于找到声音,“皇夫……”
宋原晋起身温声道:“恕臣困倦,先行告退。”
紫月楞住,似乎有什么正从脑海中灵台一闪而过。难道……薛学浅也是因此才故意做点心给她?她看着宋原晋越来越小的白色背影,头疼地抚住脑袋。
次日早朝,几日未逢的冷凝气氛再度上演。
好几个官员被当众呵斥。
孙化吉、连非语等道行高深的老狐狸早在看到上头两位脸色不悦时,便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地当根不听不言的柱子。
本想熬到下朝,谁知女帝偏偏要点到他们。
“连卿兴致勃勃的三样不可从简,繁复的如何了?”
连非语一本正经地出列,“已送交钦天府择日。”
紫月的目光立刻追了过去。
钦天府尹每日上朝的目的便是在一边发呆,哪知今天的火居然会引烧到他身上,连忙出列道:“臣、臣马上……弄好。”
不少大臣因他‘弄好’两个字忍俊不禁。
紫月皱眉!想来是他太久没在朝上开口,难免失态。“那你弄的快点。”紫月故意加重弄字读音,说得钦天府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孙卿!”她转而点到刚才笑声最清晰的孙化吉,“该办的事要抓紧。”
“臣遵旨!”孙化吉正等着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谁知道竟轻飘飘过了,“若无事便退朝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夫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林忍不住抬眸看了眼上面。
却见紫月起身甩袖而去,留下宋原晋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凤座上。
阮汉宸真的将沐随波带至宫外。
紫月见他站立姿势怪异,忍不住道:“既然挨了板子,朕准你休班一天。”
“臣撑得住。”
紫月几乎要冷笑出声,这两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是个人都非要和她顶上两句不可。
“朕说休班便休班。”她语气斩钉截铁,“宣沐随波进来。”
阮汉宸抿紧双唇,吃力地跪下道:“臣、遵旨。”他原本无须行此大礼,如此做作,倒像是无声抗议。
“你……”紫月见他一瘸一拐地往后退,也不忍再说什么,“好好修养,若明日……”
“臣明日当值。”
他的话一样的斩钉截铁。
紫月苦笑,“汉宸,朕并非有意责罚你。”
阮汉宸神色未改,气势却温和下来,“臣身为侍卫统领,未得调令,擅自出京,实该责罚。”
紫月见他脸色越来越苍白,怕他吃不住,急忙道:“你先下去吧。”
“臣告退!”阮汉宸只觉得脑袋渐沉,身上的疼几乎炸裂开来,若非意志坚定,几乎扑倒在地。
“阮……”紫月似乎在身后说了什么,他却一字未听清。脚自发得在重重宫殿长郎里穿梭,无数面孔迎面闪来,又慢慢远去,身子轻飘若飞九天,直到手被一阵清凉拉住,“师兄?”
府里唯一一辆马车停在近前,他慢慢瞳孔涣散,“我,明日……当值。”说罢闭眼昏了过去,因此没听到耳边似真还幻的幽幽叹息。
沐随波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再见到皇上,而且还是在这座禁卫森森的皇宫里。
“沐先生周车劳顿,一路辛苦。”紫月亲自将跪在地上的他扶起。
沐随波连道不敢,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沐先生与朕乃算私交,无须拘谨。”
沐随波想起被强行进贡的心爱梅花,不禁苦笑两声。
紫月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沐先生若得闲,可以常来宫里走走,顺便照料梅花。”
“草民心如野鹤,散漫惯了,宫廷森严实是不适合。”他见女帝还待再劝,又道,“而且草民进几日便打算南下赏花,归期无定。”
“哦?沐先生要去赏什么花?”
沐随波看到她眼中陡然而起的兴致,连忙道:“江南琼花,以洁白无瑕名扬天下,草民准备南下看看。”
紫月见他眼中警戒万分,知他怕琼花重蹈梅花覆辙,抿嘴笑道:“朕随口问问罢了!”随即不再提花之事,只漫谈山水景色。沐随波乃当世名士,平生大志遍是看遍山川美景,见闻广博不在斐铭之下,倒让紫月大开眼界。
沐随波胸藏万壑,她有心应和,一来二去,倒也相谈甚欢。
石平在一个时辰内来来回回使了好几次眼色,想必是夏淳等得不耐烦了。
紫月待沐随波歇口气的时候,浅笑道:“时辰不早,沐先生随朕一同用膳如何?”
皇上赐膳如何能推,他自是应和不暇。
按规矩,女帝与他应分桌而食,且是将她尝过菜肴再转赐予他,上下分明。
紫月性格豁朗,又敬慕他的为人,沐随波则从未入宫行走,不晓规矩。因此两人在一个知而故犯,一个不知不觉中同桌分食,倒也愉悦。
用膳后,紫月遣了个太监请他去长庆宫看看那些梅花,是否有不周之处。
沐随波见紫月态度谦和,举止有礼,又对自己另眼青睐,虽不愿意为她效力,倒也有几分亲近之意,因此毫不推托去了。
紫月等他走远,才懒懒问道:“小反骨还在门口候着呢?”她年纪本不比夏淳大,一出口却老气横秋,让石平有几分忍俊不禁。
“夏公子一直候在重景门外,片刻未离。”
“安安静静的?”
“向侍卫调侃了几句。”
恐怕是发泄了一通吧。
紫月笑着摇头,“宣他进来吧!”连非语虽然给了她一面令牌,但人还握在夏淳手里。稍作教训可以,真惹急了对自己并无好处。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娇俏少年踏着明快步伐匆匆而来。
“草民夏淳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到底是皇宫,夏淳的声音平稳,不复张扬。
“平身!”紫月也很爽快,“初次见面时,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让不少大臣头疼万分的墨莲社竟然掌握在一个少年手中,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草民不过负责各地联络,实在当不起英雄少年四字。何况……”夏淳抬起头笑道,“草民也实在没想到,当初居然能在市井之地三番两次遇到当今皇上。”
“可见冥冥之中,许多事早有安排。”对于他近似挑衅的目光,紫月只是淡然一笑。“说实话,当连卿说墨莲社之事由你代管时,朕也的确惊讶万分。”
夏淳明知是激将,忍不住道:“皇上可是觉得草民力有未逮?”
“的确。”
夏淳气得差点背过脸去。
紫月见他鼓起的双颊,顿觉可爱,放柔声音道:“那你说说,对童堤案有何看法?”
“纸糊的堤坝,谁都看得出是官府蛀了银子。”夏淳当笑话说道。
“你很不满?”紫月反问一句。
“草民身在京城,无法感同身受。”夏淳为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不甘。
“朕未记错的话,半月之前,你似乎不在京城?”
夏淳脸色微微一变,“你查我?”
紫月冷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