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少有人会在这样的日子出门。皇帝早在月初就带着后宫嫔妃和太子一道去行宫消暑了,为着皇帝议事方便,朝中大员自然也跟着去了,卫覃自然也不例外。帝都中凡是有些财势的人家,都早早的到北方消暑去了,繁华热闹的帝都便骤然冷清了下来。
乐阳郡主自然是受不了京中酷暑的,偌大的卫府,如今只剩下几个家奴和卫琬卫璃姐妹。没有她们在家,卫琬的行动自由了许多,这日听茗儿说龙华寺要举行讲经会,禁不住她的劝说便去了。山道上很是阴凉,卫琬便吩咐马车在山下等候,自己携了茗儿一步步走上去。
山路两旁都是参天古树,浓烈的日光怎么也无法穿透这样层层叠叠的遮挡,况且有山风吹着,走起来衣带当风,很是凉爽。
然而到了寺前,却不见有什么盛大的讲经场面,冷冷清清的寺院前,只有一个白衣男子孑然而立。仿佛时光倒转,那人远远微笑,依稀还是当年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只是当年自己怦然而动的心意,却早已随着光阴消磨殆尽。
她急急背转身子,想要逃离,然而茗儿却死命的拖住了她。萧杞风已然赶了上来,在背后轻轻唤了一声“琬儿”。那样温柔的嗓音,让人禁不住要沉溺其中,她停下了脚步,两行清泪不争气的流下。
还是那间幽静的小佛堂,酷热的暑气仿佛都被挡在了外面,卫琬分不清楚是屋子里的凉意沁人,还是自己的心冷。佛前灯火长明,佛祖的金身闪烁着微弱的光,那凝固的眉目间仿佛也被这光影灵动了表情,在卫琬看来是隐约的悲悯,和普度众生的舍我其谁。
她抬眸看着眼前的男子,眉眼依旧,却再也不是当初识得的那个人,如此静静相望,却再也没有当初的怦然心动,只余心痛长久不息。两个人静静立在佛像前,一时无话。
许久,她才哑然道:“王爷若是没有什么事,请容卫琬告辞。”她的姿态谦卑,眉目间却满是倔强。
萧杞风长叹一声,“琬儿,我知道你现在对我颇多误会,可是……我也是不得已……”
她眉眼低垂,“不得已……不得已要放弃我,我无话可说,卫琬自知没有资格做桓王妃,却也不代表我可以成为你谋求上位的礼物!”说到最后一句时,她霍然抬头,眸光清炯。
萧杞风嘴唇紧抿,片刻的沉默后却轻轻一笑,“就算我是有心利用,你以为承钧又会好到哪里去,他存心接近你的目的,不比我干净多少!我宁可让你入宫为妃,也不会让你和他在一起!”
卫琬愤然转身向外跑去,虽然已经预想过千百次,但这“利用”二字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时,心痛还是如此难以抑制。萧杞风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琬儿,我做这些事并非出自我本意,而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
她猛然转身,“迫不得已?你贵为王爷,这普天之下有谁能让你迫不得已?”看着他清俊脸容,她咬牙道:“怕是权力和地位才让你迫不得已吧!”
一语既出,萧杞风的脸色立即阴暗下来,手上也加了几分力气。两人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萧杞风才阴郁地开口:“不错,我做这些事是有自己的目的,可是你不也是同样自私,口口声声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不过是说来骗人的罢了!”
卫琬的嘴唇微微颤抖,喉咙里仿佛塞了棉花般难受,眼前的男子容颜依旧,却再也找不出当初的半分影子。他做了这样的事,居然还在埋怨她不肯为他牺牲?
见她神情恍惚,萧杞风双臂一收,将她揽在怀中。“琬儿,原谅我,我向你发誓,再也不会逼你做你不情愿的事,再也不……”
然而怀中的身躯却僵硬着,卫琬只是静静地抬起了眼眸,微颤的双唇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可是,你已经做了。”
见她容色凛然,萧杞风不由得放松了双臂,任由她挣月兑出去。“琬儿……”他低声唤道,然而她却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微笑着点头答应了。
卫琬郑重地裣衽为礼,“民女告辞,王爷……珍重。”待说到这最后两个字时,她已是语声哽咽,珠泪暗垂。
萧杞风沉默许久,才徒劳的伸出手,却无法触及她决绝的背影。那一个瞬间,他心中竟有了几分动摇,当初在龙华寺的偶遇,确然是天意。然而之后的来往,却是他刻意为之,倘若不是她长了那样的一张脸,他们或许真的能有一段缘分,可是……
萧杞风微微叹息,事已至此,他是无论如何也要继续走下去。生于天家,就注定了这一生要与阴谋算计朝堂斗争联系在一起,在这样的大势所趋下,她区区一个女子的心意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一步踏出佛堂,卫琬仿佛在生死中来回了一番,等在外面的茗儿看到她灰白的脸色,急忙上前扶住她,“小姐……”
卫琬冷冷扫她一眼,甩开了她的挣月兑。茗儿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本是想要让小姐和王爷解释清楚误会,没想到却弄成了这样。
肩膀上有只手轻轻地拍了拍,茗儿含泪回头,低低地叫了一声“王爷”。萧杞风温然一笑,抚慰她道:“你家小姐只是还在生我的气罢了,这些天你不要在她面前提到我,傻孩子,为别人的事这样伤心做什么?”
茗儿的小脸立即红透了,嗫嚅道:“我只是担心……王爷和小姐……”
萧杞风唇角的笑纹加深了,伸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发,“好了,快追你家小姐去吧,山路上不好走,莫要摔着了。”
茗儿这才如梦方醒,匆匆行了个礼便向卫琬的方向追了过去。一路上卫琬都是对她不理不睬,茗儿心中委屈得很,本来还存意要安慰小姐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得出口。
马车终于停在了相府门前,茗儿利索的跳下马车,伸手去扶卫琬。卫琬凝视她良久,才终于伸出手来,神色间虽然还是淡淡的,却已不似方才那样冰冷。
一路回到了清荷居,卫琬借口要休息将茗儿打发了出去,自己却从柜子的最底层抽出一个红木匣子。她抱着匣子走到窗前,将匣子放在书案上,犹豫许久才轻轻打开。
匣子里盛放竟全是纸灰,其间还夹杂着些碎裂的玉石。卫琬伸手抓了一把灰烬,用力握紧,掌心有着些微的刺痛,她却恍然未觉。许久,她才沉默地摊开掌心,灰烬已经被血液浸染地微微变色,在她素白的掌心中分外刺眼。
她将手心的灰烬重新放回到匣子中,自己却抱起那个匣子跑了出去。相府的后园有一个荷花池,如今正是荷花盛放的季节,只是因为酷暑难当而少有人到这里来。
卫琬站在荷花池边,将红木匣子中的所有灰烬都倾入花池内。灰烬细碎,入水后还有少部分漂浮在水面上,卫琬凝视着水面,眸底渐渐有水汽泛起,她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
相思成灰,果然是相思成灰。过去一年中曾让她欣喜不已的那个人,那件事,如今已经成为花池间的浮灰。不知明年花期之时,这片花海是否会因为汲取了她的相思而更加美丽?
前尘往事,尽皆成灰。此身犹在,相思何归?